作者 杨之
小时候爱看《沙家浜》,路再远也要跑去看,一遍又一遍地看。只是觉得好玩,尤其是刁德一。谁写的,并不去关心。稍大,才知道作者是汪曾祺。
后来,又看了《大淖纪事》、《受戒》等小说和散文集《蒲桥集》,才知道汪曾祺是个大作家,名气很大很厉害的!由此,便觉得见汪曾祺是一种奢望。
去年11月的一天下午,正上着文学史课,几位同学递过话来:汪曾祺今晚来北大讲课,去不去瞻仰一下?去!
课后,匆匆打发了晚饭,就赶往“二教”。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后,在一片掌声中,一位头戴瓜皮帽、手提棕色文件夹、远远看去肤色稍黑、下颚稍尖的瘦弱的小老头,由几位同学“开道”走上讲台。他先燃着一支烟,然后看了看黑板上的字,笑着,慢慢读出声来:“散淡人生——从文学的语言说开去。这题目太大啦,我哪敢谈什么文学的语言哟!还是把副题擦去吧。先声明以下,我可不会讲课,不要看我拿着个小文件夹象模象样的,其实,里面装的全是烟。”台下一片掌声。
他,就是汪曾祺。
汪曾祺讲课很幽默。他在谈到为何写作为何读作品时说,有的人写作是为了生计,我写作是因为从小学六年级起数学不及格。读初中时,我们有个老师他希望我做建筑师,可我数学不好。我觉得文字很好看,就想学写作。后来受闻一多、沈从文、朱自清等先生的影响,就开始搞写作。
汪曾祺强调作家应对社会负责,有社会责任感。他说:我感觉人活着是美好的,人应该做个很美的人。我写作就是证实我的存在。只有写作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其余的,吃饭、睡觉,只是必须条件。
他希望他的作品,能够给读者以向上的感觉,使人成为健康的人,一个有文化的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趣味比较高的人,一个在精神上文雅的人,而不是个蹩脚的人。读书和写作都是为了使自己活得更美好一些,更有点诗意些,能够远离俚俗,远离粗野。
汪曾祺在谈到文学的语言时,强调了四个特性。即内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动性。他说:过去在谈文学的语言时,一般都认为语言是文学的要素之一,很多人都把语言看作是形式的东西,手段的东西,我认为语言就是内容,语言与内容是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闻一多先生认为文字不仅是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我同意这种观点。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的现实,世界上没有一种没有语言的思想,也没有一种没有思想的语言。衡量一部作品的好坏高低,首先是它的语言的好坏高低。语言差,作品一定也很差。因为作者所表达的东西都包含在他的语言里。
汪曾祺认为,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因为作家的语言是全部思想感情的总汇。语言是个文化现象。如今的语言都是在前人的语言基础上形成的,无一字没有来历。语言总是有来历的,有的是自觉的,有的是不自觉的。作者的文化积淀越丰富,他的语言就更有余味,更有嚼头,更有味道。
汪曾祺还主张作家应该多读书。他说,我同意“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同意王蒙的“作家学者化”。书读的多,语言就丰富些。他还强调作家应重视民间文学,从民间文学中汲取营养。他说他在陕西的时候,一次和农民一起走路聊天,他惊奇地发现,那个农民一路上“没讲一句散文,全是诗。”汪曾祺说:“民歌基本上都是情歌情诗,一个不熟悉中国民歌的作家不是好作家。”
在谈到语言的暗示性和流动性时,汪曾祺说,只表现字面意的语言不是好语言,能表现题外意的语言就是好语言。写作时,要少写点,不要写的太满,让读者能感觉到。好的语言能够调动起读者的想象,少写是写得好的重要前提。
好的语言是活的是流动的。不象盖房子,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而应该象一棵树一样长出来的,一枝动百枝摇,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写文章不要想一句写一句,应该在写第一句时就想到最后一句。基本功是要把每个句子都写好。
汪曾祺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是沈从文先生的入室弟子。他谈起沈从文,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汪曾祺讲课,思维活跃,思路敏捷,多次激起大学生们的掌声。
(此文据当时听课记录写成。1992年11月汪曾祺先生应邀在北京大学校友作家讲习班上,作了题为《散谈人生》的文学讲座。当时人头攒动,掌声不断,盛况空前。地点在原北京大学第二阶梯教室)
(原载1993年8月27日《语文报·七彩月末·作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