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启蒙教育是母亲无意中赐予我的。母亲爱看越剧,那时一个大人买一张戏票就可以带一个小孩子一起看戏。童年的我因此看了不少才子佳人的戏。《西厢记》里张君瑞和崔莺莺隔着园墙高声吟诵“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和“兰闺深寂寞,无计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的场景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于是幼小的我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得到佳人的喜欢必须会写诗。(怪不得孔老夫子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列为“诗三百”之首。)当然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当代的佳人并不爱诗却大多爱钱。但此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我学龄前最爱听父亲讲故事,《聊斋》(“画皮”、“崂山道士”、“王六郎”几则记得最牢)、《水浒》、《三国》听得最多。父亲常常骑自行车带着我到中国大戏院看戏,看的大多是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京剧《无底洞》、《火焰山》等“猴子戏”。父亲给了我两部书,一部是线装的《聊斋志异》,一部是精装的《辞源》。父亲一贯教育我要老老实实做人,要有平常心。这对我后来写诗都很有影响。
我真正迷上中华诗词是初中一年级,因为读了《唐诗一百首》、《宋诗一百首》、《唐宋词一百首》和《诗词格律》,还有儿童版的《陆游》和《辛弃疾》。这几本小册子的感染力、震撼力和作用力,真的影响了我的一生。
由于爱好古典诗词,母亲把自己同事的丈夫介绍给我当古文老师。我十五岁,陈荆生老先生七十多岁,他在他家的小院子里生着煤炉做午饭,不用看书就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解《滕王阁序》、《讨武曌檄》……我因此背了许多篇的古文和古诗词,日后很是受用。陈老师赠我的《古文观止》、《东莱博议》、《学诗入门》、《学词百法》等书至今还珍藏在我的书橱里。
我初中三年级是语文课代表,语文老师陶月琪看了我在作文里写旧体诗词,批语道:“你学了不少诗和词,……因此掌握了较丰富的词汇,这很好。但本文较多选用了一些不常见的形容词,如‘荟蔚’、‘娥眉’等,感觉有些堆砌,也不容易被大家理解和欣赏,不如用现代语更为亲切、自然,望你多用朴素的语言。”这本作文簿我保存至今,已经有五十年了。这个作文评语至今影响着我诗词创作的语言风格。
文革的十年中,偷偷看了大量的世界文学名著,拜伦、雪莱、海涅、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歌都是大段大段抄下来的。莎士比亚、雨果、托尔斯泰……他们的著作我都如饥如渴地贪婪阅读。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对我的影响很大。巴尔扎克(傅雷译)、切诃夫、马克吐温、罗曼罗兰(特别是《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小说,那些深邃的思想,犀利的语言,形象的人物描写,也直接影响到我的诗词创作(特别是讽刺诗)。
以上的这些旧事,同我后来的写诗生涯都有极大的关系,所以不避繁琐,一一道来,算是楔子,以下言归正传。
从少年时代到文革的岁月,从隧道公司的工地到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的校园,从中学教师的讲台到展览馆专职摄影的暗房和信息业务工作的办公室,我自十三四岁后每年写上几首或十几首旧体诗词,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三十多年。
忽然增添了不少对于人生的感想、感慨和感悟,想到自己读的是文科,应该动笔写点什么。写小说太累,散文也有点耗时,不如还是继续写旧体诗词吧!这是个“短平快”的项目。一个偶然的机会,报名参加了《诗刊》社办的诗词研讨班,指导老师是杨金亭先生。他说我诗词格律已经过关,但是写作水平三十年原地踏步。于是我下决心好好学,一学就是四年,杨老师说我终于突破了一次自己。打从这个时候开始,中华诗词几乎成了我的事业、信仰和宗教。我甚至回绝了领导的提拔,离开单位去从事上海诗词学会的毫无物质报酬的秘书长工作和编辑《上海诗词》的工作,一干就将近十年。
写诗似乎很苦,但是因为喜欢,就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当时的学诗之痴和写诗之乐,有两首诗为证。一首是《学诗戏作》:
此身无计躲诗魔,似傻如狂可奈何?
梦捉遐思醒捉笔,笑生热泪哭生歌。
缚蚕茧内终飞蝶,埋藕泥中却露荷。
莫道豪情随日减,万山红树入秋多。
另一首是《写诗戏作》:
嚼墨捻须自着迷,闲身已惯闭门栖。
童心洒脱饶遐想,老脸轻松少皱皮。
岁月如倾多米诺,人生似逛迪斯尼。
神游万里凭诗兴,不必掏钱上客机。
我读书也算是下了一些功夫。《唐诗汇评》《瀛奎律髓汇评》《随园诗话》和很多的诗集、诗话都一直是我案头枕边常备的读物。家住十八楼通读了几遍陆游的《剑南诗稿》,于是书斋就取名为“阅剑楼”。“书正满床争我宠”,拙诗描述的正是这一景象。
在酷暑天读书时大汗淋漓,不小心汗水滴湿了桌上的古书,忽然灵感一动,得了一句“汗向五千年洒去”,于是有了《酷暑夜读书》一诗:
天张炽热网恢恢,我坐危楼卷帙开。
汗向五千年洒去,风从九万里吹来。
哲人思辩飞成瀑,骚客心声响作雷。
谁及书生一瓢饮,纳凉随处是瑶台。
全诗开头写天很“热”,最后写人觉得“凉”,其中有一条线索贯穿:“汗”——“风”——“瀑”——“雷”——“一瓢饮”——“瑶台”。古人说:诗需要“拆开细讲,方见句法、字法,以及起伏照应诸法。”写诗有点像是编一套组合拳,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事先要有所考虑和计划,不能写成一盘散沙。
曾经读书通宵达旦,描摹眼前之景,先得了一联写景的诗句,放在颈联,便又组合成了一首七律《夜读达旦》:
展卷浑忘夜已深,灯前拍案朗声吟。
爬搔痒背来神爪,揩拭灵台见佛心。
残月忽收千树白,朝晖又送一楼金。
不知窗外今何世,车马倾城起噪音。
古人说,写律诗往往先有联,后有诗。此话也不假。律诗如果没有至少一联较出色的对仗,律诗就站不住脚。诗需要谋篇布局。李渔在《闲情偶记·结构》里说道:“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功,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应;顾后者,便于埋伏。”我觉得很在理。这首诗就是预先考虑了两条线索。1、时间线索:“夜已深”——“灯前”——“月色”——“阳光”——“车马起噪音”(早晨)。2、读书线索:“展卷”——“拍案”——“朗声吟”——“爬搔”、“揩拭”(所感)——“千树白”、“一楼金”(所见)——“车马起噪音”(所闻)。
练习书法需要临帖,写诗也有“临帖”的过程。我从“临”放翁的“帖”入手,后来又“临”了一些白居易、杨万里、黄仲则的“帖”,语言趋于通俗流畅一路。加上我也爱读一些新诗,学习新诗中意象丰富、词语新颖的特点,写旧体诗词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个性和风格。
《初春戏笔》学的是新诗的写法:
春风带电到江南,击活溪流击醒山。
闪闪繁花初点亮,毛毛细雨半吹干。
诗心渐暖飞窗外,灵感微麻颤笔端。
梦片情丝皆导体,书生自笑绝缘难。
我先得了第一句,于是开始构思,把关于电的有关词语一一列出,联系与春相关的现象和事物,造成一种较为新奇的效果。首联“电”字引出全篇。两个“击”均扣“电”字。颔联“点亮”和“吹干”仍承上“电”字而来。颈联写作者“触电”后的感觉。尾联仍用电业术语,一语双关,引人联想。谋篇布局围绕“电”字展开,有机组合,浑然一体。这样的诗偶一为之未尝不可,但不可多做,因为毕竟处处留下刻意发力的痕迹,所以觉得有点纤弱,也似乎有点“小样”。
我也尝试用白话和口语写旧体诗词。举两首为例,一首是《下岗戏作》:
越愁生计越糟糕,下得岗来担怎挑?
入学小儿需赞助,开刀老母缺红包。
公司债务多于虱,领导人情薄似钞。
卅载辛劳何所有?当年奖状挂墙高。
颔联完全写平民生活中的两大现实问题:教育和医疗。颈联从两句俗语演化而来:“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和“秀才人情纸半张”。这首诗给当时的一位下岗职工看,他说我肯定就是在写他。
另一首是《逛南京路外滩》:
又向洋场十里行,人流车水沸腾声。
一条街售全球货,多处楼标外国名。
今见文明钱砌就,昔闻幸福血铺成。
那支大救星歌曲,钟响依然耳畔萦。
表现社会现实以及对于历史的思考,不用文言典故,不用华丽辞藻,大白话,口语化,说清道理即可,我想只要有一定的内涵,也未必不能打动读者。
屈原的《离骚》中有三句诗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第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无论人生还是学习诗词创作,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应该投机取巧,不可能一蹴而就。第二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一种诗人的执着,也体现诗人的风骨。诗人要有才情,更重要的是要有风骨。第三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是诗人的优良传统。诗人要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诗人的“小我”要与人民的“大我”息息相关。诗人不是不可以吟风弄月,但是如果忘记民生,他不会成为一个真正有价值的诗人,一个受人尊敬的诗人。
作者简介
杨逸明,1948年8月生于上海。曾为中华诗词学会第二届、第三届副会长、《中国诗词年鉴》副主编。现为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诗词学会副会长、《上海诗词》主编。有《飞瀑集》《新风集》《路石集》等诗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