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田崇雪
崇雪按
节令,是自然的韵律,是天籁的音符,是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史诗。
文学,是岁月的歌哭,是家园的吟唱,是人类命运何去何从的华章。
节令唤醒文学,孕育着中国文学与生俱来的胎记。
文学雕刻节令,翻动着中国文学沧桑岁月的章回。
这是我在徐州城市书房讲了一整年的《二四节气与文学》讲稿的微缩版,总题为《岁月章回——廿四节气与文学》,此即“立秋篇”,欢迎诸贤批评指正。
引 言
我们知道,立秋三候分别是:凉风至,白露生,寒蝉鸣。意思是说立秋之后,此时的风已不同于夏季的热风,而是开始让人感觉到凉爽,紧接着,早晨会有雾气产生,并且感阴而鸣的寒蝉也开始鸣叫。虽然立秋并不代表彻底告别酷热天气,但毕竟,凉意降临,热不长了。炎凉之间,流年暗转,心绪变幻,秋心来袭。
所谓“秋心”,还是吴文英训得好:“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心”上之“秋”,合成一“愁”,秋心即“愁”,一种抽象的情绪,瞬间便生动化、形象化、具体化了。
秋心,人人皆有,不过钝锐之别。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显然,林黛玉的秋心是敏锐的:“这是一个永远不用别人的衣裳来忘记自己寒冷的人,这是一个永远不把别人的怜悯和施舍当做自己幸福的人。”(蒋和森语)正因敏锐,所以不同。这种无答之问便有了“天问”般的浩渺,超越了个体走向了整体,走向了宏大和渺远。所以,拈来作题,值得探究和思量。
一、诗之问:诗哲传统
1.问句入诗:诗与诗人走向深刻的不二法门
在诸般文类中,诗的主情性是毫无疑问的,即便是叙事诗,也并不是为了给你讲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叙写一种浓烈的感情。当感情无比炽烈的时候,诗人可以大河奔流直抒胸臆,惊叹号一个接着一个。当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欲罢不能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时候,省略号一个接着一个。那么,当困惑满耳满眼铺天盖地,当命运陷入僵局,当日暮穷途,当罪孽加身、绝望降临、孤独无依时候,想任何一个个体都难免质问苍天、扣询大地、呼号父母;当天也不应、地亦不灵、父母也徒呼奈何的时候,孤独绝望的个体便只有疯了、魔了般的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于是,独白、对话和潜对话便成了诗人以生存感知存在的唯一方式。此之谓司马迁所云:“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中国诗人,问句入诗,其来由自。诗经、屈原开其源,李白、杜甫汲其流,苏轼、欧阳修、辛弃疾、李清照断其后,直至近代南社诸君子,一路问将下来。问天、问地、问祖宗、问家国;问历史、问人生、问未来、问命运,问出了一串中国“诗人哲学家”的群雕造型。这也就是中国特色的“诗哲传统”,一身二任,诗人扮演了哲学家的角色,有别于西方的“哲诗传统”,哲学家常常扮演诗人的角色。
可惜的是,这种“诗哲传统”,新诗已降,鲜有承继。至少,在此岸,忙于“欢乐颂”的诗人们多半丧失了怀疑的权利,追问的传统,很难再有“问号”点缀于诗,直至七十年代“朦胧诗”的“崛起”,以北岛为首的“今天”派们重启诗之“追问”的传统。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一首《回答》,破空而来,用“诗”与“思”的形式对那个思想禁锢的时代以彻底的颠覆和否定。
虽然同是追问,但却有境界之别。从对一己身世之悲的追问到对整体的家国沧桑的追问再到命运的苍渺浩茫的追问,见出诗意之高下,诗艺之优劣。
诗的确主情,但诗不能止于抒情,“情”固然可以使诗走向普遍,“理”才使诗走向深刻。好诗都应该有问,好诗都是问出来的。
2.理性的崛起,悲剧的诞生
为什么说“好诗都是问出来的”呢?因为问表征着理性的崛起:问是一种困惑、探索、通灵、觉醒,是一种被唤醒或者自我唤醒,属于人类,为人所独有,是“人”与“物”之别。
那么什么是“觉醒”?
觉醒的本意是指不再昏睡,从睡梦中醒来,引申为一种自我的觉悟。漫长的成长过程绝大部分类似于昏睡,突然有那么一天意识到“再也不能这样活!”开始追问“我是谁?”“何处来?”“何处往?”这便是“觉醒”。心理学家用“断乳”标划“觉醒”,有的早一些,有的晚一些。但一般正常人均有两次“断乳期”:一次是在3岁左右,被称为“生理断乳期”,幼儿开始离开母怀,懂得分辨“你”“我”“他”;第二次是在13岁左右,被称之为“心理断乳期”,少年开始拥有强烈的独立意识,不愿意依傍任何人,心理逆反特别强烈,动辄“离家出走”等等。文学的诗情画意年龄也多半正是这一“少年情怀都是诗”、“为赋新诗强说愁”这一年龄。
其实,此时的“觉醒”也只是觉醒,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而已,远未到真正的觉悟。真正的觉悟更深刻的定义在于感官的超越和解脱,通俗地来讲就是不再仅仅关注感官的痛苦还是欢乐,而是开始追问精神的丰盈,思想的存在和灵魂的有无。
从洪荒走向文明的过程也正是人类主体意识逐渐觉醒的过程,在这一觉醒的过程中,诗人是最早的觉醒者,所扮演的角色是先知。
一旦觉醒,便悲从中来,这也许是一切先知者的宿命。因为他的智慧和开悟让他看到了个体的渺小和人的局限性。正如罗素所言: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就是蠢人和狂徒总是自命不凡,而智者却满腹疑虑。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以悲剧为尊,“悲剧是艺术的最高的冠冕”(别林斯基语)的确是中的之论。
中国最古老的是诗歌总集《诗经》中虽然有些篇什写到了社会的不公,阶级的仇恨,但更多的篇什却是“敬畏”“懵懂”和“欢乐颂”,因为,毕竟,其所反映的人与时代尚处于“天真未凿”的“混沌”状态。《楚辞》就大为不同了,特别是屈原的《天问》,173个问号琳琅满目于全诗,被清代学者刘献庭赞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天问”的确是屈原的“觉醒”,但也是“屈原悲剧”的诞生,他以自沉的方式了断了他的173个追问。《古诗十九首》则走向了反面,从珍惜个体生命的角度展开更深层次的追问。其实,最美的觉醒,最漂亮的追问还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宇宙有限,人生有限。宇宙混沌,人生澄彻。如果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属于少年的轻愁,那么苏轼的前后《赤壁赋》则是中年的达观。至于《桃花扇》《纳兰词》《红楼梦》等等则又似乎是整体上透着一种新的困惑:“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语)的确,在对人世之悲、外在之悲的感知上,贾宝玉无疑是深刻的,然而,在个体之悲、内在之悲上,林黛玉无疑要比贾宝玉深刻得多。
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明年闺中知有谁?怪奴底事倍伤神?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卜侬身何日丧?他年葬侬知有谁?——《葬花吟》
仅仅一首《葬花词》就从头追问到尾,其他诸如菊花诗、柳絮词、海棠诗、秋风诗、题帕诗亦都是问句满满。
满纸自怜题素愿,片言谁解诉秋心?——《咏菊》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问菊》
叹今生,谁舍难收?——《柳絮词》
娇羞默默同谁诉?——《咏白海棠》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秋窗风雨夕》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题帕三绝》
这不能不让人回望作者的开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也是一个大大的问好,与林黛玉的“片言谁解诉秋心?”的追问何其相似!这也正是《红楼梦》有别于其它名著的深刻之处:由关注个体生存状态、呼唤个性自由所表征着的理性崛起昭示着一种更为深刻的悲剧的诞生。
总而言之,诗歌中的追问意识,体现了对生命本体的关怀和主体意识的觉醒,是问,让诗走向了深刻,让人走向了觉醒,让诗人创造了悲剧。
二、秋之悲:悲秋主题
回溯了中国的诗哲传统,让我们再回到立秋,回到秋之文学和文学之秋。秋之文学,悲占主流;文学之秋,高峰迭起。
悲秋主题,《诗经》开启先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自兹之后,“秋水伊人”便成了经典意象,“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便成了一种无望的追逐和绝望的等待的象征。“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自兹之后,“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几乎成了对整个“诗学”主题的高度概括,甚至直接影响了后世屈原《九章·惜诵》的创作。“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就是明证,直接催生了悲秋主题的第一个高峰的到来。
是的,悲秋主题的第一高峰就是楚之屈原和宋玉:“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种“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又直接催生了悲秋主题的第二个高峰的到来。
唐之杜甫把悲秋主题推向了第二个高峰:漂泊人生和风雨江山,使得老杜一生1400多首诗中,写雨之诗就占去50多首,而且其中半数以上写的是秋雨。其《秋兴八首》堪称是高原上的高峰。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个人的“艰难苦恨” ,时代的“万方多难” 成就了杜诗悲秋无出其右的高度。
悲秋主题的第三高峰就是宋之陆游。
病后支离不自持,湖边萧瑟早寒时。
已惊白发冯唐老,又起清秋宋玉悲。
枕上数声新到雁,灯前一局欲残棋。
丈夫几许襟怀事,天地无情似不知。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七十人言自古稀,我今过二未全衰。
读书似走名场日,许国如骑战马时。
秋晚雁来空自感,夜阑酒尽不胜悲。
渭滨星霣逾千载,一表何人继《出师》。
老陆和老杜有很多相似的思想、才情和气质:忠君爱国、沉郁顿挫、矢志不渝。
悲秋主题的流风余韵则是《桃花扇》、《纳兰词》、《红楼梦》、龚定庵、民国南社诸君子。
那么,缘何悲秋呢?中国文学,缘何如此大规模、长时间、全覆盖地悲秋呢?
首先当然是审美心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从炎热到寒凉,从寒凉到冰冷,从冰冷到身心之痛,这是自然的——生理——心理的层层诱发所导致的。普通人所感受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诗人那里只能会更加深刻、持久。
其次是思维方式的独特。“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念,拟人化的类比思维方式使得中国文人对自然、社会历史、宇宙人生的生命节律融而为一的感觉特别地深沉。四季的轮回与人之生老病死的同构,自然而然地使得四季与生命产生了这种象征联系:自然之秋——人生之秋——意义价值。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伤春是伤春之“去”,悲秋乃悲秋之“来”。秋天属金,对应的是刑杀、是五音中的商音,“商”者,“伤”也。
再次,在审美心理、思维方式的独特之上,医学上的生理反映便伺机而入。悲秋情结实际上是自然条件诱发下人的一种生理反映。中医认为,秋天内应于肺,悲忧最易伤肺;肺脾一虚,抵抗力下降,医学调查资料显示,深秋至冬季是一年中因病死亡和发生自杀、诱发精神疾病最多的时期。大脑中豌豆大小的腺体——松果体,是人体的“生物钟”,其所分泌褪黑激素会使人情绪低落、悲哀伤感或昏昏欲睡,受昼夜自然规律的控制,昼少夜多。如此看来,“悲秋”情结其实也是一种身心疾病。
也许,这一切都构不成中国文学悲秋主题的旷远持久,更深层次的集体无意识心理可能更能解释这一现象。在中国文化里,秋之主悲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根植于这个民族的心灵深处,一旦激发和诱导,便一发而不可收:“秋决”、“秋官”、“秋徭役”、“秋点兵”…….《周礼》之中的六官之一即为秋官,掌刑狱。《周礼•秋官》唐贾公彦题解为:“郑《目録》云,象秋所立之官。寇,害也。秋者,遒也,如秋义杀害收聚敛藏于万物也。天子立司寇使掌邦刑,刑者,所以驱耻恶,纳人于善道也。”所司与后代刑部相当,故唐武则天曾一度改刑部为秋官。后世常以秋官为掌司刑法官员的通称。《礼记·月令》也说:“孟秋之月,用始行戮。”在“立秋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臣以迎秋于西郊……乃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 “仲秋之月,是月也,可以筑城郭,建都邑,穿窦窖,修仓。”
久而久之,秋与死亡、与斩杀、与刑罚、与收敛、与藏匿便密不可分成为一种沉淀于心的集体无意识。一旦唤醒,便悲从中来。
既然秋之含义蕴含着收敛、藏匿、筑造、修缮,那就说明,秋也并非全是悲伤,成熟感、收获感也是满满。因此,这也就为秋之喜悦留下了一定的空间。
乐秋主题,并不鲜见。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但是我们必须看到,乐只是表层。从自然之秋不能不想到社会历史之秋,不能不想到宇宙人生之秋,于是,悲从中来。感而思,思而悲。往往采用了回忆的形式,采用了对美的怀念的方式,对丑进行否定。
我们还必须看到,如果悲秋只是一种失落心理,那么悲秋本身仍需要超越。以达观心态看待仕途人生的失意,寄情于山水田园,则秋又不足悲。对悲秋的否定,对表层之乐秋的否定之否定,则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乐秋。刘禹锡的《秋词》、杜牧的《山行》、张孝祥《念奴娇·洞庭青草》等都是写对仕途人生的达观。
总而言之,乐秋之因很好解释:是成熟、是收获、是辩证、是超越。
三、诗之境:经典意象
即便同是悲秋,诗之境界也判然有别。
结茅临古渡,卧见长淮流。
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
寒山独过雁,暮雨远来舟。
日夕逢归客,那能忘旧游。
——唐▪韦应物《淮上遇洛阳李主簿》
节物行摇落,年颜坐变衰。
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
乡国程程远,亲朋处处辞。
唯残病与老,一步不相离。
——唐▪白居易《途中感秋》
岁去人头白,秋来树叶黄。
搔头向黄叶,与尔共悲伤。
——唐▪卢纶《同李益伤秋》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沈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唐▪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四首诗共同的主题都是悲秋,都是以“树”与“人”的对照写悲秋,而且都是以人的老迈(白)与树的秋色(黄)更鲜明的对照写悲秋。然而,纵然如此雷同,依然可以裁判出高下。谢榛在《四溟诗话》说:“三诗(除卢纶之外)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谢榛认为司空曙诗境高出一筹,没错,却并没有道明真正原因。韦、白、卢的“树——秋——人”的悲秋模式只是简单地将自然之秋与人生之秋作了一个对照,牵强而缺乏真情,可以无限复制,懂格律的人可以一口气写一大堆。司空曙则不然,其之所以能表现出“无限凄感”,关键在于他的诗中有“灯”这个意象。对于早已华光四射的现代人来说,对“一灯如豆”的感知可能已经迟钝麻木,然而,对于敏锐的诗人,特别是那些敏感着人类的每一丁点进步的诗人来说,这都是石破天惊的大事。不能不承认,“灯”是一种文明物象,是人类在漫长的历史探索中非常重要的发明,是一部历史、一段温暖的人生。司空曙诗的境界高就高在其“雨中黄叶灯下白头”似乎在讲述一个古老的关于时间、关于生命、关于等待的故事,而且是每个人几乎都曾有过的故事,这就非同寻常了,其意境之深远,非常容易使人产生共鸣。亮度、温度、人间烟火气,谁不向往?谁不经历?谁不怀念?谁不畅想?
所以,一个“灯”字,境界全出。
那么,由“夜雨秋灯”,我们还能想到悲秋主题的哪些经典意象呢?一定还有很多,譬如秋风、秋雨、秋声、秋色、秋天、秋空、秋野等等。秋声当中又有砧声、雁声、雨声、蝉声、促织声……特别入耳惊心。在此我们仅举“砧声”一例,能说明诗意浅深、诗境高低也就够了。
砧声缘起于捣衣。捣衣是裁制寒衣的一道工序,戍妇先将家织的粗布衣料用浆洗,使其结实、板正,但是,经过浆洗的粗布非常粗硬,着身肯定不舒服,怎么办呢?于是便放在石砧上用杵捣平,使之柔软,既方便缝纫,穿起来也更加舒适。传统中国,秋闺织布、捣练、制衣、寄衣是戍妇生活的重要内容。因此也成就了一部中国独特的“捣衣诗史”。
捣衣诗史始于汉代,盛于六朝和唐。其原因多半是因为汉唐边塞多有征战,男子服兵(徭)役、女子便为其缝制寒衣。秋天正是为征夫准备寒衣的时节,砧杵相击在静静月夜里发出清脆远递的声响,最能唤起思亲的远怀和苍凉的诗意。诗人从捣衣的声音角度着笔,创造出中国特有的一种听觉意象——砧声,凄婉动人,清幽哀怨。
九月寒砧催下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沈佺期《杂曲歌辞·独不见》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李白《子夜吴歌·秋歌》
谁家思妇秋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
——白居易《闻夜砧》
月下谁家砧,一声肠一绝。
——孟郊《闻砧》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登高》
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
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
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
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杜甫《捣衣》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李煜《捣练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
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贺铸的《杵声齐》
这种不绝于缕的“砧声”在秋夜听来极为复杂难言:有温暖,有凄凉,有埋怨,有渴望。虽然真的有女性诗人所撰,但绝大部分还是男性诗人所为。其文学史意义在于不只为女性代言、表达闺怨那么简单,更在于是对国家、君主开疆拓土、穷兵黩武、征战不休的政治、军事大政方针的诗意劝谏,甚至是一种反战思想的发端。
女性的捣衣声几乎伴随着每个传统中国人的成长,在人们的心里留下的是温暖、美好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沉淀为一种家园、母性的象征符号,作为一种根植于生活的经验被诉诸于诗,丰满了诗意,温暖了每一个诗人的童年。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借助于砧声的悲秋主题,引发了诗人对时间、生命、永恒的终极思考,特别动人心魄的是这种砧声中所沉淀的那一份“寻母情结”,成了中国美学中美感心态的深层次结构的根本特色,充满着永恒的女性魅力。
结 语
在了无诗意的年代苦苦追寻着诗意,在喜剧小品盛行的时代怀想黄钟大吕,在农业文明渐行渐远的时代却不时回望二十四节气曾经泽被过的这片土地,完结之后,唯有一生叹息:你为什么总也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