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24日午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新闻系所在地——人民日报社9号楼。
一间普通的教室，东面墙上镶嵌着一块长方形的黑板，上书“音乐与人生”，“主讲：王立平”。往西距离一米多远放着一张小课桌，再往西是4排课桌，一排10张左右，坐满了新闻系的男女学生，大约有四五十人。午后的阳光从南墙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教室采光极好。
我们在各自位子上坐下来不久，系主任王老师陪同一位中上等身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先生走进教室。这位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音乐家王立平。
此刻，在我的耳畔响起了《哈尔滨的夏天》主题歌《太阳岛上》《少林寺》插曲《牧羊女》，《潜海姑娘》的主题音乐等美妙的旋律。
他没拿讲稿，在前边的小课桌旁坐下后，他说他来给“小弟弟”、“小妹妹”聊天儿，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副认真劲儿，既不俗气，也不虚伪。
那年，他56岁。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这位乐坛泰斗有过交集。幸运的是，我用录音机录下了他的整个讲座，讲座结束后还请他题词，他在我的记录簿的扉页上写下了“学海同志：愿美的音乐伴你一生。王立平 97、10、24”。
成长，在风云激荡的年代
掌声过后，我们静静地、静静地聆听王立平的真情告白。那一段段关于人生经历的倾诉，像一首首从他心中流出的歌，有时激越，有时平缓，有时欢快，有时悲怆……。
讲到动情处，这位年近花甲的音乐家，禁不住掩面哭泣。
王立平1941年8月5日出生在长春一个满族家庭,父母都是教师。1954年11月，13岁的王立平独自一人到天津中央音乐学院少年班求学。老师问他想学什么?他说,学作曲、学指挥。老师说，你志气不小，可年龄太小，没有这个专业。又说，既然你将来要作曲，就先学钢琴吧。这是他迈上乐坛的第一步。
王立平从少年班主修钢琴一直读到大学作曲系。可他说我大学没毕业。1965年，学校要写舞剧，接着安排他劳动一年，校方说，到六六年再说吧。谁知这年就爆发了史无前例的运动，舞剧也没搞成。王立平说，运动初期，我也跟着疯狂过，后来，我一夜之间被打成了反革命，关了起来。父亲也被残酷迫害，自杀了。
他说，1968年，我被发配到天津葛沽八一农场劳动，一去就是4年半。1973年，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派人来到农场，才把我“救”出去。也就是说，大学结束8年后才被分配工作，在中新厂从事专业作曲。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去世了。“四人帮”却压制悼念活动，北京各影厂无法举行悼念会，王立平对同事说：“咱们权当用音乐为周总理做一个花圈”。他从北三环骑车到东直门的家，在凛冽的寒风中，走一路，哭一路，到家后谱写《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曲子，及至天亮完成。这首曲子，就是纪录片《周恩来总理永垂不朽》的主题音乐，他抒发了人民群众对周总理的怀念，也写出了当时中国人的压抑和悲哀。
周恩来总理逝世3个月后，1976年4月5日，北京市上百万人民群众，自发地聚集于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篮、送花圈、贴传单、作诗词，悼念周恩来，拥护邓小平，声讨“四人帮”。史称“四五运动”，又称“天安门事件”。王立平在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拍摄了“四五运动”的大量珍贵历史镜头。“四人帮”垮台后，“天安门事件”得以平反，他拍摄的《让我们的血流在一起》获中国文联、中国摄影家协会共同颁发的“四五运动优秀摄影作品一等奖”，并代表获奖者发言。一直到那时，人们还不知道他是搞音乐的!
文革结束，拨乱反正，王立平像蕴藏在大地深处的一块煤，压得愈久，热能愈大，他的音乐创作激情终于爆发了!
1978年，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在海南岛拍摄纪录片《三八女潜水工》，反映海洋作业的女工生产生活情况。王立平为这部片子谱写主题音乐。他说，女潜水工的工作是相当艰苦的，但他们潜水作业，海底世界是相当美的。当他看了样片后，心情激动，那优美的旋律，《潜海姑娘》很快从心底飞出。这首轻音乐用电吉他演奏合成，片子播映后，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1979年，王立平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调入北京电影乐团(中国电影乐团的前身)，从事电影电视音乐作曲，后担任中国电影乐团团长。
《驼铃》揉进了他个人的悲欢离合
王立平创作的第一部电影主题曲，是故事片《带手铐的旅客》的主题曲《驼铃》。当时，有这样一个说法，真正的好电影，主题曲也占很重要的地位。王立平说：“其实，我也一直很希望能够进入这一创作领域，但由于资历太浅，加之各方面的多重因素，一直到1980年都没能有这样的机会。”他说，“我非常感谢于洋,他在听了我的作品之后，就请我为《带手铐的旅客》谱写主题歌。当时，社会上电子琴，电吉他很风行，有人说用电子琴，电吉他伴奏没问题，肯定能行，我也充满了希望。”
1980年，他给中央电视台拍摄的电视片《哈尔滨的夏天》写了主题歌《太阳岛上》，这是他第一次为电视片写主题歌，央视播出后风靡神州大地，一炮打响。王立平说：“进入故事片领域，我想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好。第一部故事片主题曲也要一炮打响!”
于洋对他提出的要求是:“要让大家都喜欢,要能够得到流传。”然而，他一看电影脚本就傻眼了，因为电影讲的是一名公安干部。你想象这样的公安干部，一位老八路，你给他弄个主题曲“啦呀啦”，实在是不可能的。
但是，王立平觉得本子虽不尽如人意，同时又感觉确实有一些深沉真挚的东西。尽管处在那种政治动荡的社会环境之下，主人公对自己的职责没有放弃，他的良知没有泯灭，他的责任感也没有受到压抑，有种扑素的感觉，“怎么样都不能让坏人跑了，我得去追。”这点还是很真挚的。
尽管新闻系的师生们都很熟悉《驼铃》这首主题歌，但是在讲座中，王立平还是把《驼铃》的歌词给大家念了一遍：“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洒下一片驼铃声……”。他说：“我觉得,友情至死不渝,终生都在。现在说，是一种真诚激荡，但是我想对你们讲，这种分别在十年动乱中，包括亲人们的分别，真是太多了。”
王立平回忆说：“从我个人来说，我就曾经失去过家。我小妹妹从十四五岁被送到农场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父亲是人民代表、优秀教师，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母亲曾经被送到农村去，家里都没有了人。全家七口分别在七个不同的地方。记得当时七口人，每个人谁经过天津时，就回趟家看看，家里那时有一口钟，还有棵橡皮树，这棵橡皮树在父亲死后，一直还活着。父亲是自杀的，他死后家里便没有了人,所以我们谁路过天津，一定要下车回趟家，把家擦干净，把钟上的发条上紧可以走一个礼拜，有时还给那棵橡皮树浇点水。就这样，那棵小小的橡皮树竟又活了两年。有一次，我路过天津回家看看，日历上写着妹妹几月几日几点离开，距我到家仅有三个小时，但我们却不能相见。”
“在十年文革中，这种生离死别，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深有体验的。”王立平说“‘送战友’这种分别，我在想送他的人当时是什么感觉， 我觉得真挚感应是‘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这种情感尽在简简单单的话语中，我觉得信念、友情，至死不渝，终生都都在。第二段末两句：‘待到春风传佳信，我们再相逢。’这里唱出了人民呼唤春风回归大地的必胜信念，我觉得这正是感人之处。”
写《红楼梦》套曲：“满腔惆怅，无限感慨”
谈起写《红楼梦》套曲，王立平说：“我一向是谨小慎微的，小时候很少摔跟头。因为我总是看仔细了再走路,我很怕摔跟头，长大了也害怕。但尽管我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再小心，还是摔了好几回。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比较稳重的，在政治等各方面，从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如果说，我这一辈子干的唯一的胆大妄为的事，那就是写《红楼梦》套曲了。”
1982年，央视拍摄古装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王立平非常想写《红楼梦》套曲，于是把自己关起来阅读这部古典名著。读初中的时候，他曾经读过《红楼梦》，但没有读懂，很多内容都跳过去了。后来，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他才开始懂得了人生的苦辣酸甜，这次再读《红楼梦》，的确品出了点意味。
但是在写《红楼梦》套曲时，王立平对其中的人物关系还是没弄明白。譬如说，谁是谁八爷，谁是谁姑妈，写了半天，查了半天，还是没记住。那时，有许多人向他进言怎么写，而他考虑的，是如何让音乐表达出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他说：“写出好的音乐当然需要精准的技术，但最重要的还是用心去感受，只有在感情的刻画上细致入微，才能通过音乐使人物的内心刻画入木三分。”为此，他竭尽心力去体味，去品味，去解味，确定了音乐的基调应该是：“满腔惆怅，无限感慨”。王立平说：“曹雪芹笔下的人物是曹公他自己的惆怅和感慨，同时又希望成为我们读者的惆怅和感慨，而且是满腔惆怅，无限感慨。惆怅是情，感慨也是情。”因此，“《红楼梦》之所以到今天依然受人们欢迎，因为他写了中国的传统,道德的传统,包括传统的思维方式，其中有的至今还有应用。”
在《红楼梦》套曲中，许多都是描写人物命运的，如写香菱的《叹香菱》、叹晴雯的《晴雯歌》、惜探春的《分骨肉》、唱黛玉才情的《葬花吟》、写宝黛爱情的《枉凝眉》等等。其中《葬花吟》是他写得最苦的一首。王立平说：“《葬花吟》这首词写成用了很长时间,从开始动笔到完成,大约用了一年零八、九个月的时间。大家觉得是林黛玉的葬花词,就可以写出来了，其实我觉得不对劲，写不下去。因为过去所有关于葬花词的歌，都是悲悲切切的，我总觉得不对劲，有什么没找到。后来，我终于想出为什么曹雪芹花那么大的笔墨写林黛玉，写葬花,目的是要说林黛玉多么的可爱。”
王立平认为，林黛玉是生活在较好的条件下的，但她却是最惨的一个。因为，她是活得最累的一个，所以她的痛苦是最深的，也是曹雪芹寄于同情最多的一个人物。他说：“为什么林黛玉唱来唱去，心里就难受,为什么就写不下去了呢?老觉得缺点什么，读来读去，我突然觉得一下子贴近了，一下子思路豁然开朗了。我觉得，过去我所理解的葬花，就是低头葬花，悲惨一生，花谢人死两不知。但我突然想到葬花词,应该是低头赞花、昂首问天，我想把它写成天问。”为此，王立平还去请教了文学家周林，还有胡文彬。他们也证实，实际上林黛玉受屈原的影响是很多的，完全可以说她是问天的。林黛玉不仅仅是自己的一生悲惨，她是昂首捶胸问天，为她自己那一代不幸的女子来鸣不平。于是,“问天”就成了《葬花吟》整个词的主题。王立平说：“我觉得，从这点来说,《红楼梦》在我一生的创作中是一个台阶。不是说写得有多好，而是它注入了我许许多多对人生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感受。”
一路踏歌来，真情为苍生
王立平那场“音乐与人生”的讲座，距今已有28个年头。我也根据录音整理的文字写过关于那次讲座的一篇文章，题目就是《音乐与人生》，发表在报章上。
记得在那次讲座即将结束时，王立平谈到他对当时电影音乐的现状颇为担忧，他说：“现在，电影不景气，音乐也不景气。当前的情况与五六十年代不同，那时人们的娱乐休闲方式很少，现在却很多，看电影不是唯一的娱乐休闲方式。另外，也有行政的原因，有一阵子电影有歌就不选，一定要把电影歌曲都抹去。再说，有些歌曲的出现真是中国电影业的悲哀。例如，电影《离开雷锋的日子》主题歌是很槽糕的，歌词带着调侃，没有一种真诚。明目张胆，大言不惭的把垃圾似的东西搬上屏幕，搬上歌坛，这些真的很多，有的连一句话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有的是看似每句都懂，加在一起却不知道说什么。”
在一次影视音乐座谈会上，曾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的王立平针对乐坛乱象，心潮难平，禁不住发出质问：“我们好听的电影歌曲哪儿去了?你们现在写的都是什么?我无言以对，我羞于见人!我已经70多岁了，希望不要给电视剧添乱。能不能经过我的努力，多少添上一点彩……”
无怪乎，他给我的题词是“学海同志：愿美的音乐伴你一生。”这个题词，是写给我的，更是写给人民大众的;从另一个角度说，也是写给他自己的，因为，作为一个人民音乐家，他有责任向人民大众奉献传播美好、真诚、善良的音乐作品!
王立平为此做出了艰苦的努力。他一路踏歌来，真情为苍生!
有人统计过，王立平作曲(包括作词作曲)的作品有数百首，首首传播真善美。电影类歌曲，广泛流传的就有《枉凝眉》《大海啊故乡》《牧羊曲》 《太阳岛上》《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驼铃》《飞吧，鸽子》《潜海姑娘》《鸽子》《海港之歌》《说聊斋》等;故事片音乐《潜网》《第三个被谋杀者》《诱捕以后》《夕照街》《武林志》《苏鲁国王与中国皇帝》《琴思》《残月》《见习律师》《来了个男子汉》《人生没有单行道》《黑色狂人》《荧屏奇遇》《黑太阳731》(香港)、《她从台北来》(香港)、《晚清风云》(上、中、下，香港)、《香魂女》等;电影记录片音乐如《潜海姑娘》《鸽子》《海港之歌》《周恩来总理永垂不朽》(合作)、《扬眉剑出鞘》等;电视片音乐《哈尔滨的夏天》《太行丰碑》《万里长城》《力挽狂澜》《生命科学探索》《中华文化之光》等;电视连续剧音乐《红楼梦》《聊斋》《徐悲鸿》《李大钊》《阅微惊魂》《花木兰》《火烧阿房宫》等;话剧、广播剧音乐《未来在招唤》《红楼梦》《绿色克隆马》等;歌曲《血缘》和《世界在歌声中听到了你》……
王立平为人民作歌作曲，人民怎会忘记!
2015年2月23日上午，第11届德艺双馨颁奖典礼在北京举行，王立平获颁“全国德艺双馨终身成就奖” 称号。在2017年1月7日和14日播出的CCTV《中国文艺》向经典致敬“词作家、作曲家王立平”节目中，赠给王立平的致敬词是：“一朝如梦终生不醒，半生求索砥砺前行。六十载艺术路，唯愿求真求精。八七版《红楼梦》，不悔黄卷青灯。谱一曲佳话让人传颂，留一座高峰给人攀登。呕心倾情筑梦，悲悯只为苍生……”
@央视文艺官博也发文称：“他用文字描绘了大海的胸怀，小溪的顽强;他用音符谱写了红楼梦中情，驼铃声中韵。他对于音乐的理解像是一本厚重的书，记录了一路踏乐而来的珍贵记忆与人生感悟。”
屈指算来，王立平先生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我想对先生说：“28年前您给我的题词，历久弥新，鼓舞了我的一生;美的音乐伴随了我的一生;为传播真善美，我追随了先生一生!”
原创作者曹学海2025年2月6日写完，10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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