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铜山的夏夜，虫声织成细密的网。张鸿雁枕在母亲的膝上，鼻尖萦绕着艾草驱蚊的辛香。母亲的声音混着草虫清鸣，在星光下潺潺流淌：“那年皇帝派了八百里加急来铜山——专为接咱们花马庄的龙驹入京!”她粗糙的指尖掠过孩子汗湿的额发，落向西北方莽莽群山剪影深处。
“那匹马啊，是你高祖爷爷的爷爷在云龙湖东岸‘龙脊坳’草甸放养时遇见的奇物……”语调蓦然压低，裹着一丝敬畏，“通体乌银，肋下竟隐现云纹状的鳞痕，蹄踏巨岩，声如闷鼓!最奇的，是那响鼻一喷——”母亲的呼吸也似带起了雷云前空气的粘稠与张力，“草坡上的晨雾都聚拢过来，缠着它的蹄腕!”张鸿雁睁大眼睛，屋顶稀疏的茅草间隙里，星子忽而模糊晃动，仿佛被那传说中的鼻息搅碎。
那匹名为“绝影”的龙驹入京盛况被铭刻在老族谱发黄的棉纸上。每逢祭祀，张鸿雁总凝神于那幅泛彩手绘贡图：朱砂染就的宫门次第洞开，琉璃瓦折射骄阳，龙驹昂首步过玉墀，足下纤尘不染，乌银鬃毛拂过之处，御前侍卫的玄甲折射的金光仿佛都被吸噬。那匹似龙似马的存在，成了嵌在他心壁深处的活图腾。
渴望日夜啃噬。某年梅雨初歇的黎明，小鸿雁便溜进了灶房。露水浸润的晨光里，他踮脚用力刮擦锅底。粗硬的乌黑颗粒簌簌落下，带着浓烈火燎与铁腥气。他又偷出母亲针线篮里一团褪色发硬的陈年旧棉絮，攀折了院角带刺的酸枣荆条。笨拙地将棉絮缠裹在刺条顶端，蘸满浓稠粗粝的灰团。
他转身面对堂屋西墙那片经年烟熏、斑驳坚实的黄土壁。母亲口中那吞云踏雾的神骏在脑海奔腾，他奋力挥臂!锅灰疙瘩裹着湿气“噗”地砸向墙面，留下一团墨沉污浊。荆条棉芯扫过湿壁，灰渣随水渍晕开成团。汗水淌下，混着扬起的灰土在脸上冲出泥沟，他也浑然不觉。龙驹的四蹄在记忆里该是裹着风雷的，却在墙上成了歪扭的细短柱;鬃毛当如火焰流金泼洒，却成了胡乱抹开的几道枯枝似的断痕;那高昂的头颅竟奇异地滚圆如顽石，只一双用力戳压出的巨大圆眼，深陷在湿烂黄泥里。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身后飘来。母亲端着盛满稀粥的粗陶碗，目光从儿子沾满黑灰的小脸，移到墙上那匹怪诞却拼尽全力欲要破壁而出的“马”。“雁儿，”母亲的声音沙沙的，像荻草扫过塘埂，“给马点睛，用的是心火，不是蛮力……”碗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轮廓，“你得让它闻见云龙湖的水气，听见宫门开启的吱呀……画活了，说不定哪天，它真能从这土墙上跑下来呢。”
五十年光阴驰骤而过。
成为世界艺坛“龙马宗师”的北鸿重返铜山。昔日喧闹的村庄旧址早已蔓草荒烟，唯余半堵经烈火烟熏雨蚀后愈发黝黑坚实的灶屋土墙倔强挺立。血红色的残阳将最后的熔金泼向废墟，蓦地，一片无比熟悉、稚拙到惊心动魄的粗黑线条蛮横地撕裂了晚照——它竟在半个世纪的剥蚀中幸存!
那头颈硕大、四肢笨拙的怪马轮廓依旧，比例稚嫩得可笑。唯独那双由童年蛮力深深刻入墙体肌理、凝满锅灰的圆睁马眼，在碎裂的土壁罅隙里幽幽沉陷。岁月的包浆渗入灰泥裂隙，将煤精般的黑浸润出铁青冷芒，犹如传说中绝影肋下那若隐若现的鳞光。
北鸿伫立的身体微微一震。许久，他缓缓弯下腰，拾起废墟中一根扭曲锈蚀的钢筋，又蹲下身，在地上寻到半块饱经风霜而棱角分明的红砖碎块。钢筋尖利的断茬在红砖棱角上反复刮擦、研磨，赭红色的石粉如细碎的赤血滚落掌心。
他转身，面对那堵风雨不能摧垮的老墙。钢筋代替了童年的荆条，掌中温热的赭红砖粉取代了冰冷粗粝的锅灰。就在那匹由童稚热望挣扎而生的粗黑龙驹之侧，他手腕沉稳挥动!钢筋饱蘸细红粉末，带着近乎金石相击的冷峻笔锋扫过墙面!这新生的龙驹不再依赖于幻觉的轮廓，每一笔筋骨都以砖粉的力量勾勒——铁蹄踏碎尘障，怒扬的颈项撕裂凝滞的空气，钢筋扫出的鬃毛仿佛在暮气中猎猎燃烧，炸裂出金属的飞白!最慑魂处，是那巨目——北鸿以生满厚茧的指腹狠狠摁压砖粉，将其碾入童年所点“旧眼”旁新掘的凹陷深处，一层一层，堆积如岩浆，沉淀似金石。指力所至，土屑簌簌而下。
最后一笔落定，满月清辉已如银瀑泻地，将断墙内外洗练得一片澄明。墙上，两匹龙驹并肩立世：幼者粗黑扭曲、比例天真相莽，却凝固着一股无惧天地的原始冲力;新者赤铜精铁、神采飞扬入骨，筋骨间尽是劈开岁月沉沙的雷霆威光!夜风贴着废墟低徊，新马飞扬的“赤鬃”微粒缓缓剥落，竟似有火星在其中明灭不息。
“娘，”北鸿对着苍茫夜色低语，声音沉得如同夯入墙基的石锤，“幼时墙上的那匹马，活了……蹄印踏进星河里了。”
云层开阖，月光如天河决堤倾泻而下。断墙上，幼驹粗砺的墨眼与新马熔金铸就的双目，在千年不易的清辉中交汇、熔铸。此刻一声清越的野马嘶鸣陡然穿透四野沉静，自远处云龙湖泽畔如浪涌来——声入九霄，仿佛旧魂穿新骨，踏遍银霜而去。
文/图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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