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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三段卷之一(国画) 清 弘仁 上海博物馆藏 |
原标题:从黄山看弘仁
释弘仁(1610—1664),俗家名江韬、江舫,字六奇、鸥盟,号渐江,徽州歙县人,是我国明末清初与所谓正统派“四王”相对立的四僧之一。
清初以来,人们对弘仁艺术风格的评判基本上可归为两种:一曰“冷静”,一曰“阳刚”。冷静是公认的,只是各家对冷静的称谓不那么一致而已,但总体意思基本上都没有离开“冷”和“ 静”二字。相比较而言,“阳刚”之说却只寥落地见于少数几人的著作中。
其实,从弘仁以黄山为母题的诸多画作来看,他的作品不仅仅具有大多数人所认为的清逸、冷寂之美,而且蕴含着铮铮铁骨般的反抗精神,具有独特的遒劲、阳刚之美,且两者和谐统一在他的传世之作中。
构图层峦陡壑 空旷幽深
弘仁的黄山之作,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基本以黄山各处景点为原型的小幅之作,如《黄山山水册五十页》,另一类是他晚期创作的巨幅之作,最负盛名的有《始信峰图》《黄山天都峰图》等。
弘仁的黄山图画,极讲究构图的经营。有的画,他是以山石的穿插、叠搭见奇,整个画面呈现出大大小小的几何形式,如《林泉春暮图》。有的画,他以突出主要对象为目的,不惜截断周围的其他景物,甚至主要对象也不一定是一个完整的物象,如《黄海蟠龙松图》等。还有的画,构图明显受到了南宋马夏的影响,特别强调边角的经营。当然,最能展现黄山之貌,也最能体现弘仁非凡构图能力的还是如《始信峰图》《黄山天都峰图》这样的鸿篇巨制。值得注意的是,即便都是全景,又都表现了峰峦的繁复,弘仁在处理画面时,也绝不雷同。《黄山天都峰图》的山石浑然一体,一峰高耸而独立,更显陡壑雄浑、庄严,其中可见范宽《溪山行旅图》之妙;相形之下,《始信峰图》则是以“之”字形的山石排列方式,峰峦连绵起伏的感觉更强烈一些。
以黄山为母题的画作,不仅体现了画家严谨的构图意识,纵奇多变的经营方式,而且画出了黄山的本质,得到了黄山的真性情,是弘仁一生的代表作。
几何图式的解放力
弘仁的黄山之作,山石和树木是主要的造景之物。两者中,又以山石造型的特点更为突出。西方学者高居翰教授以一个从西方引入的所谓抽象概念,判定弘仁笔下的山石具有“几何性的、书法性的以及简约式的表现方法”。
简约性与几何性是一对双生兄弟,如果山石不简约,几何性就不突出,同样,如果不是几何性,山石也就不会显得简约。这种几何性与简约性,是由于弘仁在处理山石的时候,基本上只是以线条勾写,突出的部分不皴不擦所形成的,如《松壑清泉图》。弘仁画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山石几何体,不是他凭空臆造出来的,而是黄山山峰上那些嶙峋怪石的真实写照,山峰多奇、峭,似由无数碎块堆叠而成,形状多为矩形、方形。实际上,除了方形与矩形外,山石的形状亦不乏三角形以及尖锐化的各种随形。在布局上,这些几何形状的山石,一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以一定的咬合、重叠、重复、掩映关系,以小间大、大间小的艺术规律交错、穿插在一起,使缺乏皴擦而几乎平面化的单体因为组合而有了三维空间感。
于是,简约化的几何图式的视觉效果得以体现出来。石头的各种几何形状本身,能给人一种稳定及力量感,即便是各种尖锐化的随形,也因其直线化的处理而显得方硬,无论是《黄山天都峰图》那样丰碑式的独体巨障,还是《始信峰图》那样连绵起伏的动感“之”形峰峦,都具有一种“雄放排空”式的壮阔与豪放,其独特的外扩力量是黄倪诸家等其他南宗山水绝对体现不出来的。
奇崛拗怒的黄山松
弘仁画黄山松的作品很多,有的松树在画面中作为配景存在,如《松溪石壁图》《黄山天都峰图》等,有的则是画面的主角或主角之一,如《松石图》《黄海蟠龙松图》等。这些松树在弘仁笔下,大部分都虬枝劲挺、奇崛而动感十足。《峭壁孤松图》《绝涧寒窠图》《黄海松石图》等也是弘仁画黄山松的佳作。其中《峭壁孤松图》《绝涧寒窠图》都只画了一棵松树,但从它们在构图中所占据的位置来看,都是当然的主角。《绝涧寒窠图》中的松树在形态上,是以S造型置于一处平缓的山石上,迎风而立,动感十足,右边一石高耸,仿佛在竖耳聆听,两者一动一静,形成了鲜明的比对,旁边再无其他累赘之物,仿佛黄山云海皆在松下,表现出不屈不挠的刚耿傲姿。汤燕生题此轴有“虬龙夭矫张鳞鬣,疑是僧繇破壁飞”之句,其意颇契合。
与《峭壁孤松图》和《绝涧寒窠图》只画单株松树不同,《黄海松石图》中有五棵松树,画面左边为一凌天峭石,犹如巨峰倒挂,右下角立一高一矮两株石笋,峭壁与石笋之间由两棵松树连接,其余三棵植根于岩端。松树根都外露,树干或倒垂或昂扬,生龙活虎。《爱日吟庐书画续录》卷三评此五松轮困离奇,崛强拗怒,偃蹇盘空,真是直指读者心梢。
在黄山松这一题材上,弘仁竭力要刻画的是松树的雄劲刚强之态,给观者的感觉始终是躁动的,而非安静的;是争斗的,而非和平的,表现了“一种历千年而不磨的顽强的生命力”。
剔尽甜媚 阳刚秀润
要评价弘仁的画,就不得不提倪云林。弘仁像云林,又不完全像。倪弘两人在高逸、清秀、冷寂中不乏相类之处,然于一松一石、一丘一壑之间,弘仁又自有其生气与苍厚、雄强与刚猛的力量,这是与倪瓒的简淡、荒寒与萧瑟至极截然不同的。倪画仅在一河两岸之间,而弘仁却远在千岩万壑之外;倪画不求形似、逸笔草草,弘仁奇纵多变、法度森严;倪画萧条惆怅、不胜荒寂,弘仁则在冷静之外,凛凛然有一种倔强拗怒、偃蹇遒劲的生气与雄强劲健、至阳至刚的正气,他的画,没有丝毫甜媚之气,而是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蕴含着生动、搏斗、压抑、几欲磅礴而出的力量。
所以,弘仁的绘画介于阴柔与阳刚之间,既不偏于阴柔,也不偏于阳刚,是阴柔之中含着阳刚,阳刚之下蕴含阴柔。因为美是可以并存的,不仅是类似之美,还有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美。动和静没有截然的分割线,柔静并不意味着不可以刚强。弘仁的画,不仅冷而静、空而寂,而且静而不死,外柔内刚。他的不粗头乱服,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太古之静,而他的规整和秩序,又是崛强拗怒,偃蹇盘空之力量的积蓄。从弘仁的黄山图画本身去看,无论是横空出世、拗怒倔强的松树,还是刚劲饱满、空灵实则盛放的山石,都一一展现了这对矛盾着却又互相胶着着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