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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郭诩 秤书图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
原标题:文字的重量
史载郭诩的人物画,内容多为历史人物故事,但面对此幅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秤书图》,我一时难以名状。运笔行云流水,人物、衣饰线条流畅。背景中,左上方淡竹与右面苍松在远近、朝向上呈呼应之情态,此两种植物也蕴寄雅意。
那日图书馆一文博杂志里看到明代郭诩绢本立轴之《秤书图》,不禁哑然而笑:村外桥畔,一雅士立于古松下,正喜滋滋用一杆砣秤称着篮中书册,其左侧,有两读书人侧身弯腰而观,专注神情既好似察看书的份量,也好像在辨识书册品类。三人肢体错开的下方,能看见背后地上还有一筐待卖的典籍……整个画面虽几近白描,但却透露出一点现代之“萌”、冷幽默。难不成因明中期资本萌芽商品繁盛,坊肆出书过夥,以致论斤卖书?
查郭诩,生于江西泰和,弘治年间人。工书画,善山水。与浙派吴伟、姑苏沈周俱以画名,延颈原交。其号清狂道人,的确很狂。当时天下竟传清狂画,风之百金,“有贵人欲多得诩画,诩瞠目数屋梁不对。固索,辄跮跖狂趋,叫奡跳号去。”老兄活了76,作品传世虽不多,但画题材广泛,尤擅山水人物、花鸟牛马。写意细笔不落纤媚,粗笔不近狂率,神气淌穆,耐人玩味。
史载郭诩的人物画,内容多为历史人物故事,但面对此幅现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秤书图》,我一时难会典出。运笔行云流水,人物、衣饰线条流畅。背景中,左上方淡竹与右面苍松在远近、朝向上呈呼应之情态,此两种植物也蕴寄雅意。
郭诩作画,多有题跋,寓意纯正,具“深刻的社会意义”。一幅《漂母饭韩信图》上他题诗云:“胯下谁怜大将身,良谋未遂且安贫。独嗟项羽重瞳目,不及江头一妇女”。另幅《镜鉴图》上题“此镜千金不易酬,此镜一览露九州。我欲献君置殿头,照见天下赤子皆穷愁”,民瘼深情跃然纸上。由是,对应此幅图画,我一时找不到惯常多人集聚画面必有如文王访贤、郭子仪拜寿等之史出典而断,只能以他“教化之心”,会劝谏、敦促人们多买书读书意而揣仿佛。
当然,多少有些禅意的画面让我失笑,是隔了几百年后,书以秤斤卖,成了我们这三线小城若干本地与过路商的一营销手法。最早是10多年前,于衣裳街遇见,颇觉新异(更早的是布料子论斤卖)。多少围了些人,书虫我钻入,面对古今中外大典、全书一类,尝鲜中也称了一二。“你看标价多贵,大几百。以称斤两算,才一二百。”待后来发现此种卖法见甚,去年小区门口还见人摆了长蛇阵。那厮起劲吆喝,我也只瞟一眼,心语不能再做冤大头了。那什么,书贩只不过变了个花样而已。“定价高,吓着你啦?那称吧,100块一斤。书能有多重呢?”“这本重了点,铜版纸么, 6斤多算六斤得了。再优惠点?咬咬牙,兄弟,我也是爱书人,给你八折……”“嗬嗬,别走哇……唉,原来是个假斯文……”
我无忌小贩讥讽,也不再纠结钱多点少点,主要觉得“不值”,在书的质量。
有关“价值”一词,从汹涌出版物里扒拉身体站直,我吐出一口气:很多风行一时的畅销读物包括文学作品,如时鲜菜,价虽高,但若干年后,却无有多少干货的“值”;而一些地方文献、文史类的书,少有时鲜价,也乏问津,就像当年我在杭州六公园边文史书店内看到的人头寥寥,但此类如陈酿,很多越久越有“值”。一本《嘉泰·吴兴志》,多年来不单本地一众乡邦文化爱好者、外地吴越文化研究者翻印,国内院校一些学究也青眼相加,我至今为求之一套不得而恨恨。而个人诗文呢?去年在老《湖州市志》的备目上,看到明清“子、集”有数百部之多,惭愧我只知其中一二作者姓名,至于列出的诗集、文集,更无从得书、看起。
图书馆冬日窗外,黄枯之叶纷纷而落,我知道这万千叶子都曾经青翠过,盎然过,叶丛中的那些小花,也芬芳过,蝶舞蜂喧过,日沐月华过,总之或孤芳自赏过,或自圆自足过,诚如司汤达的墓志铭“活过、爱过,写过”——这是时光中的价值黄金。但岁月无情地剥蚀容颜,也用看不见的尺度之手在精挑细选。明清那些地方乡贤的子集,得亲朋好友、子嗣学生代代传下者,寥若晨星。声名不显之故,官家、方家也未以刊行。薪火没有相传,一年年落叶被扫,都堆烧化作了青烟与灰烬。想来是可哀的事,但书册自有它的运命。乡邦文献,纪实典籍也非本本有厚“值”,关键还是看视角是否独特,内容是否翔尽、扎实——质量,或者说文字的“份量”,才是时间中不熄的长明灯,也是“价”与“值”合一的天仙配。
此下,我想惭愧而坦言:这些年来越来越便利的出书(这本是好事。自费出书也没什么不光彩,明清坊间刻诗文皆是自掏腰包),也蒙文友们给面子赠书,竟至于一个书架摆满;而我,却渐次“放松”了自己要求——并非每本赠书都细看或看完了,质量该是主因。一生太短,每周能挤出的看书的时间本身就不多,还有更多“选秀”的好书,在排队“等朕”呵。
实在,称书,就是称一称文字的重量,精神的质量,灵魂的光亮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