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娟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清和节当春。唐代的天空下,笃信佛教的诗人王维正在西北阳关送友人元二出使安西。 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落晖。一色杏花三十里,新郎君去马如飞。 地陷东南。担任徐州知州的宋朝文豪苏轼,正在云龙山下送他的眉州同乡张师厚赴京城开封参加殿试。 阳关一别,山高水长,诗人王维怎能不为此“三叠”吟唱?后来的元二和王维的交往如何,我不知道,却看到了送行的和被送的都不能回避那一个阳关。 物换星移,春风得意,知州苏轼又怎能不书写那“三十里”杏花?此后的苏轼在多舛命运中旷达了,我听闻,他那看似前程似锦的同乡却很快魂归故里。 看来,春天是出发的季节。看来,春天是离别的季节。 柳色抽叶的季节、杏花开放的时节,在唐宋,只能叫做早春二月。到今天,按照阳历来算,已经是阳春三月。 我一向认为,阳春三月的云龙山水是最美的。一条湖东路,简直集春的万千宠爱于一身。上班时,由北往南,左边是山右边是水;下班后,由南往北,左首是玉兰右首是杏花。从云龙湖南岸北望,既有水天一色,也有城市天际,还有九曲云龙山和巍峨苏公塔。仅这一眼,就阅尽了徐州的山山水水、过去现在。 春天,自然是山花烂漫,湖水暖融;秋天也绝不逊色,堪称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初冬时节,风烟俱净,我们在小南湖解忧桥附近,向美国探索频道介绍徐州的远处和深处。 徐州是一座文气的城市,有着5000年的文明史、2600多年的建城史,底蕴深厚。而那深厚的底蕴又吸引了历朝历代的文人,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萨都剌、文天祥等都到过徐州并留下众多诗词篇章。过去文气浓厚,如今文气依然,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徐州的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书协会员、中国美协会员之多,超乎你的想象。另有一个奇特现象就是,徐州人一旦走出徐州就更加了得,李可染走出徐州成为一代宗师,朱德群走出徐州成为一代宗师…… 在苏轼送别同乡的地方,藏有季子挂剑处,那是关于信义的一个故事,那是告别的另一种方式。 《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季札之初使,北遇徐君。徐君好季札之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徐州人追怀季札挂剑酬友的一诺千金,歌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云龙山脚下的杏花村和挂剑处,见证了男人的告别。燕子楼和王陵母墓,彰显了女人的告别。 王陵母自刎,与儿子诀别,成全了儿子,千古高风说到今。 楚汉相争,项羽以王陵母亲为人质,要挟王陵背汉归楚。“请为老妾语陵,善事汉王,无以老妾故怀二心也!”王陵母言毕,伏剑而死。项羽干了什么?把王陵母亲的尸体扔到沸水中烹煮。 王陵母亲的目光是深远悠长的,她引导儿子找到了历史厚书中的位置。今天,当我们的目光穿越历史的密实与沉重,与王陵母亲的目光在一个特定的时空相遇,我们依然能感知那坚定的目光——告别了刀光剑影,消弥了烟尘雨雾。 关盼盼绝食,追随夫君而去,成全了自己,每个徐州人的耳边都胶着着她的传说。 盼盼之死,宋朝状元文天祥的说法最有境界:“但传美人心,不说美人色。” 宋代文豪苏轼夜宿燕子楼,干脆梦到了关盼盼:“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云龙山西坡黄茅冈附近,“曲港跳鱼”四个大字鲜红欲滴,我总感觉那是风华绝代的关盼盼跳起了《霓裳羽衣曲》。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盛夏,躲雨于云龙湖心亭里,荷香阵阵,我们向苏南的一对夫妻指认徐州的力度和密度。 你看,从黄茅冈往西,走不多远,就走进了云龙公园,关盼盼的燕子楼和王陵母亲的墓碑就在那里。 王陵母墓安于园内,燕子楼立在园中。春天,桃花杏花恣意绽放;夏天,葳蕤草木自在生长;秋天,纷纷落叶随风飘散;冬天,片片雪花寂寥翻飞。春、夏、秋、冬,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两位女性,依然那么刚烈,那么鲜活,似乎从来就没告别人世,告别世人。关盼盼何曾被白居易“写死”?王陵母何时被项羽“逼死”? 那园子,入口极多,东西南北都有,方便你从任何一个地方进入。入口多,出口也多,进入随意,步出轻松。这一点,极像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 一个让人放松惬意的园子,和一本让人放松惬意的读物,说到底是一样的。你可以从翻到的任意篇章开始阅读,也可以在任何想要放下的时候离去,不纠缠,不羁绊,不牵扯,不妨碍。向外看,却不向外求;向内走,内心却从不偏执。这无意的一入一出,那轻松的一内一外,不正是我们对待万般事物应该持有的态度吗?一桩或开心或烦恼的事,入得去,出得来;一场或顺利或晦涩的写作,入戏快,出戏快。 那园子,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事实上,没有什么将它与它身边的宽阔马路相隔,然而一旦走进去,你却惊讶地发现,园子里、园子外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园子还是告别了马路。是园子里的水面吸收了园外的喧嚣还是园子里的植被释放了宁静清和?我疑惑过。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其实,这园子内外本身是没有关于喧嚣和宁静、紧张与轻松之别的,区别在于自己的内心。 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正从园子外面走向它的深处——那里藏着一位忠于自己的刚烈女人,那里隐着一位成全儿子的高尚母亲。 我知道,此时的我已经能够轻松地与友人告别,与自己告别,与春天告别,与过往告别,与探索频道告别,与苏南夫妇告别,正如苏轼和张师厚告别了世故,关盼盼和王陵母告别了苟且,季子和徐君告别了平庸。 告别,以云龙山水为背景,站在来和去的交点,又何尝不是一种风景? 出发,以徐州人文为话题,珍重聚和散的缘分,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