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两年,九寨沟“补妆归来”
10月1日,重新开放后的九寨沟,游人如织。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2017年8月8日地震后的诺日朗瀑布。受访者供图
2019年9月29日,恢复后的诺日朗瀑布。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39岁的梁枫是四川省九寨沟管理局一名工作近20年的老职工,他是九寨沟县人,个子不高,留着平头,总是背着一个灰色的双肩包。梁枫的工作主要是摄影摄像,他的镜头对准的是九寨沟。
梁枫熟悉九寨沟每一个海子、山峦。九寨沟720平方公里的景区风光,114个海子、十几个瀑布、无数的树木和变幻的云朵,出现在梁枫镜头里,他常常会在个人号上发些短视频,有网友调侃“九寨沟都被你拍光啦!”
2017年8月8日21时19分46秒,九寨沟发生7.0级地震,造成25人死亡,部分海子受损,景区关闭——这是九寨沟自1984年作为旅游景区对外开放以来的首次关闭。
从此,梁枫的镜头里,不只有风景。地震后,当地政府迅速启动重建工作,九寨沟内聚集了来自国内顶尖科研机构生态、遗产、地灾等各专业的专家学者以及无数修路、种树的工人。他们尝试各种恢复重建的科学试验,在不断的争议和论证中付诸实施。
时隔两年,2019年9月27日,九寨沟重新对外开放。外界将这次九寨沟开放称为“补妆归来”。
“地震之后,凡是和旅游业相关的经济活动都断掉了,商店、酒店、餐饮、旅行社,只要九寨沟开放了,该回来的人都会回来。”梁枫说。
九寨沟管理局网站显示,9月27日开园首日游客3152人,9月30日至10月6日接待游客均达到上限5000人。
高规格的灾后重建
所有人都还记得地震那天发生了什么。
导游小玲回忆,地震时,九寨千古情景区正在上演话剧汶川地震,演员在台上表演,观众的座椅也随着晃动,以为是模拟地震特效,发觉不对劲后她立刻带游客撤离,剧场最终有一名实习女员工遇难。
梁枫回忆,8月8日晚上他没睡,要看灾损和游客救援情况,第二天一早6点进山,四周乌烟瘴气、余震不断,“就像有一个人在远方吹号角,呜呜呜,然后没过两秒钟这边就震动了,像魔鬼的队伍从地狱来了。”
地震发生时正值暑假的旅游旺季,就在地震前四天,九寨沟日接待人数超过4万,当天是3万多人。所有人都庆幸,幸亏地震发生在晚上,如果是白天损失不可想象。
景区内珍珠滩瀑布附近有块“8·8地震石”,巨石是从山顶上滚下来的,沿途的植被就像被剃了头一样。九寨沟管理局科研处处长杜杰介绍,这里离震源大概六七公里,山顶垂直落差272米,石头高9.2米,重552吨,是形成于3.2亿年前的白云质灰岩,幸运的是巨石在离河道不足1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们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自然遗产中心报备了27个遗产点改变,一个发生重大改变的就是火花海,出现40米长决堤,几乎消失殆尽。11个较小改变,包括诺日朗瀑布,还有15个轻微改变,地震对水循环方面没有发生严重的改变。”九寨沟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员说。
杜杰介绍,地震后,九寨沟管理局立即成立抗震救灾领导小组,同步推进抢险救灾、灾损统计,协助开展规划编制等工作。
蹇代君是地质灾害预防治理组的高级工程师,震后被派往景区入口处监测水位的变化。他介绍,应急抢险阶段在10月中旬左右结束,随后转向做灾后重建规划、往上申报项目。
九寨沟1978年被列入自然保护区,1992年被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在杜杰看来,世界自然遗产地没有发生7.0级以上地震恢复重建的先例,没有参照。只能边研究边干,最终通过科研的形式去做。“国内行业主管部门之前也没有做过,他们也要慢慢研究,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相互沟通。”
九寨沟重建规格之高可见一斑。据《四川日报》报道,2017年8月28日,“8·8”九寨沟地震灾后恢复重建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在成都召开,四川省委书记王东明任九寨沟地震灾后恢复重建委员会主任、省长尹力任副主任。
地震3个月后,四川省相继公布《“8·8”九寨沟地震灾后恢复重建总体规划》及《“8·8”九寨沟地震灾后恢复重建5个专项实施方案》(下称《方案》),从生态环境修复、地质灾害防治、景区恢复与产业发展、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重建、城乡住房重建五个方面入手,全面启动九寨沟灾后恢复重建工作。
“重建项目是我们给行业主管部门一级一级往上报的,原则是尊重自然、生态优先,要把世界自然遗产保护放在首位。”杜杰说,生态恢复方面九寨沟景区投资3.68亿元,占总投入的10.2%,他还特意查证,这个比重是2008年汶川地震后国内6级以上地震在生态恢复投入上比重最高的。杜杰所在的遗产恢复保护组主要负责世界自然遗产景点的保护和监测,投资2.44亿,占整个生态环境修复费用的三分之二左右。
震后防灾是第一位。蹇代君介绍,在地震发生第二天,就有地质专家进景区内进行应急现场踏勘。蹇代君说,地灾治理大致分为3步,一是治理生命通道、社区,二是保证旅游开放,三是查漏补缺,排查清理地灾隐患。目前,九寨沟景区一期89处地灾治理项目已全部完工。
科研者们的试验场
“地震之后,紧随抗震救灾工作进场的便是科研工作者,因为九寨沟是世界自然遗产地。”杜杰说,地震第二天他就开始邀请各方面的专家到九寨沟展开勘探评估。
张晓超是成都理工大学生态环境学院副教授,她告诉记者,他们有几十人投入重建工作,工程、地质、材料、生物和艺术设计方方面面的专家都在,九寨沟成了一个科研试验场。
由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编写的《“8·8”九寨沟地震对九寨沟世界自然遗产影响评估》显示,“8·8”九寨沟地震对九寨沟世界自然遗产的突出普遍价值(美学价值)影响较小,但对个别遗产点的影响显著,次生地质灾害对遗产完整性的潜在威胁较大。
上述《评估》提到的“个别遗产点的影响显著”便是地震以后所有人关注的焦点——诺日朗瀑布和火花海。
诺日朗瀑布是九寨沟景点的一个代表,是中国最宽的钙华瀑布,常被当做九寨沟的标志。地震后,诺日朗瀑布部分垮塌,出现了一个洞,形成了管涌现象,水不从顶部坡面上流走,而从洞里流出来,瀑布消失。
管理局邀请不同科研机构进行现场试验,最终确认由西南科技大学研究团队提出的方案,即利用100多吨震损的钙华体把裂缝填充起来。2018年6月6日,诺日朗瀑布恢复,现在已看不出有修复的痕迹。“我们还在持续监测,一个是瀑布的稳定性,一个是生态环境的变化。”杜杰说。
火花海在震后坝体垮塌,几近干涸,白色钙华暴露地表,湖水下泄后在它的下游形成了一个新的景观双龙海瀑布。火花海至今未对外开放,用围栏封闭住。
中国科学院空天信息创新研究院研究员付碧宏团队利用遥感监测技术发现,九寨沟地震诱发了大量同震滑坡,形成了许多潜在滑坡和泥石流隐患点,主要分布在日则沟的五花海、查则洼沟的下季节海及树正沟的荷叶寨一带及周边地区,随着时间的推移,受降雨等因素的影响,部分潜在隐患点的问题将逐渐暴露,产生新的滑坡和泥石流。
“泥石流、滑坡和崩塌是九寨沟三种主要灾害类型。”蹇代君说,一般处理这些灾害采用的是清理石头、挂网、桩板墙等措施,但由于是在世界自然遗产地,要求有所不同,除了防灾,还要考虑保护景观——“比如泥石流,最好的治理方式应该是排道,让它自然流走,但因为要保护坡下海子,就采取拦的方法。”
另一个不同是在治理工程之后,还要考虑工程体与周围环境的融合。“如果游客拿相机一拍照,看见的是一堵白色混凝土墙,那就大煞风景了。”此时,张晓超团队上场了。张晓超介绍,他们把混凝土挡墙称为景区白色污染,也叫硬质景观,与周围自然景观不搭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消解掉硬质景观。比如有的拦石墙高数米,要对墙进行绿化,有的是采取垂直绿化方式,种上植被,有的需要结合情景把墙隐蔽掉,与周围的景观保持和谐。
负责绿化和硬质景观消解的生态环境恢复保护组负责人向春元介绍,整个九寨沟景区有3万平方米要做绿化和生态消解,现在做了一千四百多平米,是先行试点。
在五花海附近,可以看到滑坡之后裸露的山体,上面有一道一道阶梯横线,隐约可见点点绿色。向春元说,滑坡治理首先是把垮掉的石头清理掉,再用土石袋堆成阶梯状,防止水土流失,最后是栽树。所有的树木植被必须是当地物种,雇佣工人背上去。种树后还要种上其他植被,林草结合,整个景区内有61个这样的修复项目,其中40个已经完成工程和生物措施,栽上了树,接下来是浇水维护,让其自然生长。
九寨沟景区里边的栈道柱子看起来是木头,里边却是钢。“钢是功能性的,木头是美观性的,功能性是第一位,同时要考虑美观性,这是在景区里做地灾工程的不同。”蹇代君说。
“我们完全是把这个工程项目当成科研项目在做,边做边研究,方案不断优化,做完之后还要监测一两年后植被的恢复情况。”张晓超说。
该不该人工干预
九寨沟灾后重建开始后,就一直伴随着争议。
最大的争议就是九寨沟重建是否需要人工干预。
一种意见认为原本的九寨沟景观就是自然地质原因形成的,地震也是形成自然景观的一种因素,所以没必要人工恢复。另一种意见,则是必须要人工干预。
九寨沟管理局科研处高级工程师朱忠福举了个例子,以前存在一个大的组叫生态地灾组,但由于工作复杂,不同领域的专家经常发生争论,生态地灾组遂拆分成现在的遗产、地灾和生态恢复三个组。
“比如下季节海附近为防止崩塌滚石,修了棚洞,一开始准备修900多米长,地灾方面的说必须要修,遗产的专家说不能修,大家吵架,开了好几次会,最后采取折中方案修了300多米长,接下来还要做生态消解措施。”杜杰说。
杜杰注意到,外界也一直在关注九寨沟的重建情况,相关讨论从专家组蔓延到社交网络。
“网上曾经有大量自媒体说诺日朗瀑布垮了,九寨沟没有了,一旦有点动静会被无限放大,形成舆论压力。”
“不干预可能影响下游居民安全,万一干预之后,瀑布出现垮塌,外界肯定会说是我们造成的。”杜杰坦言,之前只是做旅游开发和环境监测,现在面对重建工作,“是从来没有碰到过的难题。”
在景区内树正寨,可以看到寨子后边山上矗立着一排高达八九米的水泥墙,要拍照的话,镜头难以躲避。
“地灾组的专家觉得拦石墙又高又厚才安全,但是景观组的专家就会觉得有问题,后期做绿色和生态消解能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但反过来讲,这对地灾工程的设计提出了更高要求。”成都理工大学生态环境学院院长裴向军说。
裴向军说,每个工程方案的最终确认都需要地灾、生态、遗产各方面的专家共同论证,有时候为了平衡各方的需求,要来来回回改方案,甚至连防护网采用什么颜色都是一个颇费脑筋的事儿,多少会影响项目进度。
但裴向军认为,这是一个必须的过程。九寨沟虽是地质作用形成,但震损区域在自然演化过程中,如果不加以适当干预,侵蚀加剧,数万立方米的固体物质会变成泥石流物源,造成更大的危害。
“现在来评说干预结果好坏还为时尚早,要同时满足各方面的要求其实很难,现在先行做些探索性的工作。”裴向军说。
九寨沟依然美丽
9月27日,在关闭两年多后,九寨沟重新对外开放。
九寨沟管理局9月23日公告称,景区根据恢复重建情况,实行单日最大限量控制,目前最大限量为每天5000人,超过最大限量,景区当日将不再接待游客。
9月30日,管理局发布消息,当天至10月6日门票已售罄,提醒游客不要盲目前往。
九寨童话酒店老板王培江告诉记者,震后这两年里,景区附近数百家酒店多数都关了,但九寨童话差不多一直开着,为参与恢复重建的高校老师和建设工人提供住处,“没有游客,可以说是艰难地熬日子。”
王培江说,最近几天他的酒店,住满了游客。
由于沟口的游客中心在地震中损坏正在重建,蓝天停车场被当作临时游客中心,游客早上在这里排队等候检票。
游览方式没有变化。九寨沟景区呈一个“丫”字形,游客乘坐观光车从游客中心出发,在诺日朗中心站经调度,开到两侧终点站,左侧是长海,右侧是五花海,再往下一个景点游览。
导游小玲是九寨沟人,9月28日是她两年来第一次带团。小玲说,开放的景点都恢复得很好,新的景点双龙海瀑布也受到游客欢迎。她在给游客介绍景点时都要特意嘱咐游客注意安全。
记者在开放区域所见,公路、厕所和部分栈道都是新建好的,行走在栈道上,不时能看到竖立在一旁的“地质灾害隐患点,禁止通行”标牌,还有的警示游客此处有落石,需快速通过。
距离九寨沟沟口最近的两个村子是彭丰村和隆康村,不少商铺在装修或打扫卫生,几名店主说地震对房子没有影响,因为没有游客这两年都关了,现在准备重新开业。
诺日朗游客服务中心是寨子居民集中卖旅游纪念品的地方,有100多个店铺,主要是卖蜜蜡、披肩及各种手工艺品,60多岁的郎巴修是则查洼寨村民,“整整两年,生意都没法做。”郎巴修感叹。由于游客不多,只有不到一半的店铺开着,郎巴修说,很盼望将来能恢复到两年前的盛况。
景区门口的出租车也重启运营,师傅张杰说过去两年间他都是停运的。景区总共200多台车,重新开园后有六七十台开始运营。
边边街是沟口附近的商业街,来自松潘县55岁的卓玛开了一间藏羌服饰店,“听说重新开放了就过来开了业。”
“天天和工人、钢筋水泥、石头树木打交道,现在突然和游客打交道有点转不过来弯。”梁枫说,“两年不见游客,如今重新看到游客进场,莫名的有种陌生感。”
10月1日,当观光车经过镜湖、五花海等景点的时候,车内一片惊叹声,游客纷纷起身拍照。导游小邓感叹,“九寨沟进了几十次,今天进来还是那么美。”
新京报记者 向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