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坛红烛 艺苑银犁——忆前辈音乐教育家郑培心先生
◎金陵剑
一串迷人的旋律,能穿越时间的隧道飘向明天;一串醉人的乡韵,能串连起情怀的每一个支点;一串优美的曲调,能引领一个人的生命的漫长旅途!我之所以相信这些表述,是因为我敬佩的一位前辈、音乐教育家郑培心就经历了这样的人生。音乐震撼了他的心扉,缠绕着他的生活,更激励他在家乡乐坛拓荒六十春秋!
1909年,郑培心生于一个富裕家庭。少年时他就迷上了音乐,每当夏日黄昏,“养济院”里的盲艺人,或夫妇结伴,或友情搭班,操琴击节,沿街缓步而行,郑培心就循着那琴声去倾听、去采撷,委婉柔美的《凤阳歌调》,似说似唱的垛子板,都给了他精神上的满足。而那些飘荡在街头巷尾乡韵浓郁的叫卖声,婚嫁迎亲队伍里飞出的悦耳锣鼓声,丧殡仪式中低沉浑厚的大唢呐声,都像醇香甘美的乳汁,滋润他稚嫩的心田,催生了一颗热爱民间音乐的芽苞。在音乐灿烂光芒的沐浴下,他立志跨进音乐圣洁的殿堂。
小口琴奏响大音乐
兴趣是一个人奋楫前行的动力,它像波涌一样推着你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在师范读书的3年里,在音乐教师的引领下,郑培心接触和欣赏了不少民族经典乐曲。民族音乐深刻、奇妙的表现力,撕扯着他的灵魂。1929年铜山师范毕业后,同年秋,他考进了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音乐系。
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创办于1926年。这座闻名中外的艺术院校,培养出众多的艺术人才。他在苦读音乐教育基础课程之余,节假日也从不荒废。他给自己立下“四不”的规矩:不逛闹市、不赴聚餐、不谈女友、不去闲扯。
这时,口琴演奏大师石人望在上海创办了“大众口琴会”。这是一所普及口琴艺术的学校,消息一经传开,口琴会立即门庭若市。郑培心虽然在正规院校学习,但他并没有自视高雅地看不起口琴,认为它是“小儿科”。他利用课余时间入了“大众口琴会”,跟随石人望、王庆勋学习口琴。当时,国内不能生产口琴,他便省吃俭用买了一支德国的旧口琴。有了琴,便如鱼得水。只要不影响正常课业,有空就到僻静处练习吹琴,有时嘴吹麻了,唇边也磨出了血,他全然不顾,为的是尽快掌握口琴吹奏技巧,以便回到徐州向家乡父老传播。
1932年,正是郑培心风华正茂的花季,他揣着毕业文凭,成竹在胸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回徐后,先后在铜山中学、私立徐州中学任音乐教师。稳住了阵脚,他很快面向社会创办了“中华口琴会徐州分会”。在他和洪均平、苗玉田的组织指导下,滚雪球般的壮大了口琴演奏队伍,培养出蒋洪力等一批口琴演奏家,他们还定期在广播电台播放口琴节目。
经过一年多的准备和磨练,有了队伍,有了节目,1934年暑假期间,在益智社剧院(现人民舞台)公演口琴音乐会。有独奏、重奏和数十人的合奏等形式,演奏了《义勇军进行曲》《美丽的牧羊姑娘》《小放牛》《凤阳花鼓》《苏武牧羊》等乐曲。几场公演观众达3000余人,影响广泛。一时间,古城街头巷尾,口琴声不绝于耳。
俗语说得好:种玫瑰得花,种蒺藜得刺。真是吹啥风,落啥雨。短短两年,这位痴迷的现代音乐播种者,在沉寂的古城掀起一层层大众音乐的波澜,滋润了一片片干涸的心田,许多市井家庭也因这小小的口琴而迈进了诗意盎然的情境。不久,应许多家长的要求,郑培心在少华街小学开设了多期训练班。真正是小口琴占有了大天地,小口琴奏响了大音乐。
艺波声声泻春泉
清代文学家蒲松龄曾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言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痴者,就是对自己从事的专业,极其热爱、迷恋。郑培心就是一位让青春作充分燃烧的痴人。
小口琴在徐州开花结果之后,郑培心并没有静下来品尝收获的甘甜,他又专注于创办“艺波音乐会”上,朝着千红万紫吐馨香的美妙境界奋楫前行,让古声乡韵融化在云龙的山水之间。
这是一条窄窄的青石铺就的小巷。但那悠扬的琴声、委婉的歌唱、热烈而雄浑的器乐合奏却从这条巷子飞出,它似一束烛光,点燃了人们精神的火花,入耳牵心,绚烂了心灵的原野。
1933年,“艺波音乐会”就在这条巷子里成立。它以研究、传承民族音乐为己任,将民族乐器里十八般响器、丝竹管弦转化成音乐,愉悦彭城父老乡亲。这个音乐团体由音乐教师、音乐爱好者50余人组成。郑培心任社长,刘乐夫、曾亚夫任副社长。这批受过良好音乐教育的人,包括以后成名的人民音乐家马可,他们以美的音乐作品陶冶和升华自己的心志,也以此鼓舞、启示生活在音乐荒漠中的民众。每当周末或假日,一走进这条小巷,人们就会沉浸在审美的感动中。
成员们经过精心的排练,经常举办音乐会,演出经过改编的民族器乐合奏曲,有《将军令》《三六》《梅花三弄》和当时流传的《一统山河》《锦绣乾坤》,以及器乐独奏有琵琶文曲《霓裳曲》《阳春》《白雪》,琵琶武曲《十面埋伏》《霸王卸甲》等。有时还为业余话剧演出配乐。这些活动,不仅丰富了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也为群众提供了见识繁花似锦的民族器乐经典作品的机会。
1937年芦沟桥事变,战事迫近徐州,许多会员纷纷投身抗日救亡活动,“艺波音乐会”便自行解散。“旧事经心艺梦中”,乐声穿越时空,乐声滋生回忆。艺波音乐会的精神盛宴一直珍藏在民众心里。为了寄托人们对这一音乐团体的善举的眷念之情,市政部门听取了民众的意见,就将这条小巷改为“艺波巷”。
艺波声声,恰似潺湲流泻的春泉,这是小巷之魂。
不朽的旋律记忆
民族在流血,群山在哭诉,江河在呜咽。一副副铮铮铁骨穿越烽火,穿越硝烟。徐州一批爱国知识分子、文艺人士积极投身抗击日寇的宣传。在徐州民教馆的组织下,在李可染、王寄舟等人的率领下,组成了抗日宣传队。郑培心担任音乐组召集人,他很快组建了歌咏队,选定了独唱演员,排练抗战歌曲。然后按照民教馆的统一安排到农村宣传,曾赴铜山县的郑集、黄集、柳新、马坡等地演出,唤醒民众意识。
1937年9月,上海演剧二队一行14人在洪深、金山率领下来徐州抗日前线宣传。在十多天的宣传活动中,在农村、在街头演出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九一八以来》等。冼星海每当戏剧演毕,就登台指挥群众唱《义勇军进行曲》《松花江上》等歌曲,他还演唱自己即兴创作的歌曲《徐州是英雄的故乡》,那高昂的音调、豪壮的气势给人强烈感染,更拨动了郑培心的心弦。
郑培心敏感地意识到:冼星海的这一即兴之作,似号角,似匕首,它必将鼓舞徐州军民奋勇抗敌。于
是,每当冼星海演唱这首歌时,他就侧耳聆听,细记曲调,默记歌词。演剧二队换地演出时,他总是不辞劳苦,随队行动,将记谱时的疑虑之处细细核对,以求精确。郑培心尽到了一个音乐家的历史责任,把这一不朽的旋律,完整地记录下来。然而,因种种原因,它却长时间躺在了文史资料里,得不到传唱。幸运的是,在2015年9月1日的徐州军民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飞扬的国魂”大型歌咏大会上,市委宣传部指导并组织马可合唱团演唱了这首歌,徐州电视台“徐州新闻”节目之后,连续播放了数月。一首跨越时代的战歌,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失去它应有的色彩,依然振抖着旋律的翅膀翔舞在古彭的水天之间。郑培心功不可没!
1937年,抗日怒潮席卷中华大地,第五战区民众总动员委员会在徐州成立,人人心头都滚动着爱国激情。这时,郑培心弃教从戎,参加了李宗仁将军领导的“第五战区抗敌青年军团”,被委任为第五战区青年军团政治部艺术宣传大队大队长。黄自“热血滔滔/常在我心头汹涌”的歌声激励他转赴苏豫皖各地唱抗战歌、演街头剧,还组织了战地口琴队,小口琴就成为他的一把军号,土台就成为他的前哨阵地。就这样,他为促进抗日救亡歌咏的发展、召唤和鼓舞人们投身到壮烈的战斗中去,倾尽了全力。
点亮乐坛的红烛
唢呐终于又奏出了往日的欢畅。在欢庆抗战胜利的鞭炮声中,郑培心回到了徐州,重操旧业。三尺讲台,那是他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地方;一架风琴,那是他教学弹摸六律的知音。在完成讲学任务之余,他又以旺盛的精力投入到筹建综合性群众文艺团体的工作中。
1946年9月,由郑培心先生为主,与刘乐夫、曾亚夫等人发起成立了“中原艺社”。郑培心先生任理事长。这一组织,在中共地下党的指导和支持下,团结了彭城艺苑精英120多人,组成了文艺组、美术组、音乐组、戏剧组等。其中,音乐组以郑培心、曾亚夫为主筹办了多次音乐会。进步文艺活动开展得红红火火,国民党特务必然加紧对文艺的控制,尤其对战略要地徐州监控更严。在这种白色恐怖下,刊物叫停,活动取消,而郑培心组织的音乐活动仍在悄悄进行。为了纪念聂耳逝世13周年,公开举办音乐会不可能,郑培心却以过人的勇气,在自家的庭院里举行了小型纪念音乐会。面对白色恐怖,凸现了他对革命音乐家的崇仰和无畏的敬业精神。为了保护进步文艺人士,地下党指示以后活动宜办成灰色。郑培心理解地下党的关爱,为此,1948年春他发起成立了筝研究团体“薰风筝社”。培心先生任理事长,郭缉光(后改名曹正)任筝艺指导。一年多的时间,组织毛光年等人记录了筝曲百首,编印了筝谱,还举行了盛大公演。
1948年12月1日,在淮海战役捷报频传声中,徐州解放。东方既白,枯木逢春。鹅黄嫩绿铺千层,郑培心的心底也添了新绿。1949年12月25日,郑培心先生被推举为徐州市文联筹委会音乐组组长;1951年4月又作为代表出席了山东省第一届文代会。在文艺春风的吹拂下,丹青翰墨争绘春色,弦歌笙笛咏唱新生。创作激情在郑培心的心底涌动。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打造音乐人才的摇篮——音乐夜校。
经过认真筹备,于1951年初春第一期招生,校址设在市人民教育馆东院小楼上。招生简章一出,报名者竟达二百余人。但由于条件限制,只能择优录取50名。开学后,站在教室外旁听的有二十多人。音乐夜校开设了乐理、视唱、声乐、民族器乐演奏等课程。八九位教师均不取酬金。音乐夜校先后办了4期。培心先生在夜校教授口琴时,由于学生领悟力有别,他反反复复示范,以致嘴唇磨出血,口腔感染,又患上了扁桃体炎。然而他默默忍受着病痛。在这种繁忙的亲力亲为教学间隙,他还指导和参与一个国乐队的排练。
郑培心先生在“文革”中的遭遇,他不曾给我说过。他的几位学生回忆起老师时跟我讲,在“破四旧”的时候,一位热爱音乐的学生听到造反派要抄郑先生的家,便悄悄到郑老师家里通知。郑培心知道后,赶忙将自己珍藏的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西方音乐大师的唱片、书籍、乐谱砸碎或烧掉。这一决断虽然心疼,却避免了在之后的批斗中罪加一等。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在批斗牛鬼蛇神的高潮中,他被造反派勒令每天清扫大厕所,批斗时臀部被打得红肿青紫,数月难于行走。“文革”结束后,他对那场灾难却很少议论,理由是他已年逾古稀,知道自己“抚乔木、年华将晚”,余年不多了,该抓紧时间重整甲胄继续驰骋于音乐天地之间。
1982年5月,培心先生又指导成立了“彭城筝社”,他要引清泉般的筝韵流淌不息。筝社先后举办了7期短训班,培养学员二百多人;还研究、制造了普及筝百余架,在全国的筝艺交流会上展示并作制作工艺介绍;筝社成立5周年时,举办了盛大的“民族之光”音乐会。之后,选出部分优秀节目与来我市访问的美国萨克拉门托市青年交响乐团进行艺术交流、联欢,受到外国同行的赞誉。
培心先生不仅是一位音乐教育家、活动家,还在繁琐的乐事活动间隙挖掘、整理民间音乐。他与盲艺人交朋友,记录他们的经典唱段,汲取民间音乐的营养。他先后整理、改编的民间器乐曲《徐州小景》《傍妆台》等,乡土风味浓郁,广为流传。上世纪中叶,许多单位的文艺演出都喜欢用这些曲调填词演唱。他曾带领我去拜望著名盲艺人曹承平,每逢年节他都带些礼物去探视,嘘寒问暖。他的这些善行值得我们后辈音乐工作者效法。
1995年,郑培心先生辞世。他带走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每每我在编写史料的时候,他谦逊的谈吐,和蔼的面容,爽快的作风总会浮现在我的面前,我愈发感到,徐州现代音乐史若抽离了他,徐州乐坛就会失重。培心先生在许多同行的心里,是一支红烛,是一架忙耕的银犁。他的一生,真情在音符里,至爱在音符里,一腔心血流淌在音符里,他的脉搏始终和着时代的节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