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有一座山脉,像秦岭这样厚重、多彩。
它是中国的南北分界线,南依长江,北望黄河,是真正的“华北屋脊”。它是研究地理气候与自然生态的理想试验田,也是大熊猫、羚牛等四大国宝的理想家园,是与阿尔卑斯山、安第斯山齐名的“献给地球的第83份礼物”。
国宝
同时,它也是尹喜与老子相遇的地方,是李白感慨“蜀道难”、王维写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所在,曾经:秦王豪迈,刘邦谋划,诸葛郁闷,曹操犹豫,钟会得意,玄奘思考,韩愈悲叹,而陆游在战斗,“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
然而,比起恢弘的历史、雄浑的山峦,更加吸引我们的是秦岭今时今日的命运,以及秦岭人家的真实生活。今年夏天,我们三次穿越秦岭,足迹遍及西安、宝鸡、汉中、安康的多个市县,探索了诸多国家森林公园、自然保护区,拜访了许多平凡而生动的秦岭人。有许多细节令我们感动,继而怀念,可能只是一方碑刻、一个笑容。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透过这些微观视角,我们得以窥见秦岭在社会、宗教、生态、艺术等方面的大千世界。
一座山脉的世界观
对于周遭的环境,我们所要做的或许只是打破盲人摸象那种建立在部分真相上的信心与自大,让持续的行走施予我们谦卑,并填补大量阅读与谈话仍无法弥补的认知空白、认识偏差。若能如此,不管是走入秦岭,还是走访其他地方,相信我们总会看到另一个中国、另一个世界。
山脉·命运·国运
当蜀王与秦惠文王在秦岭相遇的时候,随手送给后者一把泥土,未料就此也把岭南的国土送了出去。同样,当楚怀王北上秦岭,在武关与秦昭襄王相会的时候,一样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此结束了为王的历史,最终客死他乡。
古往今来,秦岭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秦岭
远在成为南北分界线的一部分之前,秦岭以其东西长一千六百公里、南北宽两三百公里的雄浑气势,成为天然的国界线,岭南为荆楚、巴蜀等南方文化,岭北是以秦为代表的北方文化。三国时,岭南为蜀,岭北为魏。南北朝时,岭南是交替出现的宋齐梁陈,岭北是北魏、西魏、北周乃至后来统一中国的隋。及至唐代,为了躲避安史之乱,唐玄宗李隆基被迫南迁四川,亲自翻越了一回秦岭,终于体会到了李白曾经感慨的“蜀道难”:“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在学界,狭义的“蜀道”,指的便是四条翻越秦岭、连接西安与汉中的古栈道,从西向东依次为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这几条栈道都有极其丰富的历史故事,如刘邦的明修褒斜道、暗渡陈仓道。唐玄宗避险四川时走的是傥骆道。
走入秦岭,我们似乎走进了古老的历史年轮:老子两千多年前来过,诸葛亮在此去世,诗人王维在此隐居,金庸笔下有“终南山下,活死人墓”……古今交映,虚实相生。正如中国秦汉史研究会会长王子今所言:“秦岭可以说是辉煌的周、秦、汉、唐文明的一个历史见证人,一个文化的守卫者。”
秦岭也并非只代表着阻碍与闭塞。起码唐代这里有步入政坛的“终南捷径”——不得意的时候,“隐”在这离都城不远的山中,既可保持资讯通达,又可在必要时迅速赶至都城。秦岭有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但也走出了成为汉惠帝师傅的“商山四皓”。汉唐时期的秦岭,除了宗教人士,最多的便是这些古老的“北漂”了。
宋时,金、元先后南侵,秦岭成为比黄河、长江更值得信赖的天险。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先生认为,秦岭具有“掩蔽汉中和安康两盆地,而巩固巴蜀的前卫”的作用。在诸葛亮曾经战斗的地方,“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同样在抗争。或许正因为宋人在秦岭给元兵造成重大挫折,新政权建立后,废除了以秦岭为界的传统做法,划岭南的汉中入陕西行省,四川失去了北部最重要的天然屏障,再无据险称王的可能。至此,秦岭的历史风云方才暂告一段落。
自然界的欢聚之地
近代的秦岭,因科研而兴。
1873年,法国神甫阿尔芒·戴维德(Armand David)在四川发现大熊猫后的第6 年,将目光转向了秦岭这座横亘在汉江与渭河之间的巍峨山脉。直觉告诉他,这片群山里同样蕴藏着巨大的宝藏。英国人紧跟而来,也考察了一番秦岭的鸟兽。不久,德国人也来了……1909年,第一部由外国人撰写的秦岭科考文献《中国陕西的哺乳动物》问世,再次引发秦岭的研究热。1932年,法国神甫索威比(Sowerby)到太白山一带考察,推测秦岭也有大熊猫分布。
戴维德的判断是正确的。秦岭不仅有大熊猫,而且有金丝猴、羚牛、朱鹮、云豹、金雕等国宝级野生动物。中国第三次大熊猫调查数据显示,秦岭有大熊猫273 只,占全国大熊猫种群的17.1%,同时还发现了“宝中之宝”的棕色大熊猫。金丝猴和羚牛的种群规模巨大,都在5000只以上。朱鹮的种群由1981 年发现时的仅有7只,发展到现在的近2000只。
珍惜动物
秦岭的丛林,是160多种兽类、335种鸟类、2000多种昆虫和3400 多种植物的家园,它的物种多样性,让世界上许多山脉无法望其项背。秦岭将地球上数千公里甚至更大范围内的气候带、植被带、动物带,依次排布在海拔740 米至3767 米的山地内。纵观全世界,具备如此特点的山脉屈指可数。从动植物的角度来看,秦岭像极了一个浓缩的中国。
今天,秦岭与岷山、横断山脉并称中国三大生物多样性地区之一,也是中国三个特有鸟类的分布中心之一,更是世界闻名的物种基因宝库,与阿尔卑斯山、安第斯山脉并称“地球三姊妹”。2003 年4 月22 日,国际最大的自然保护组织——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宣布秦岭成为献给地球的第83 份礼物。
秦岭作为万物皆出的“陆海”与“君山龙脉所在”,一直受到历代王朝和宗教社团的保护。如道书《云笈七签》中便有诸多戒条:不得烧野田山林,不得妄伐树木,不得渔猎,不得冬天发掘地中蛰藏虫物……时代变迁,秦岭周边的人们仍一直恪守这一传统。“中国熊猫之父”——北京大学教授潘文石在秦岭工作数十年,他说:“千百年来,生活在秦岭南北的人们已经和自然达成了一种默契,以秦岭海拔1350米为界,以上是动植物的家园,以下是人类的家园,这条界线,虽有个别地区逾越,但总体是相符合的。”
马尾上的中国
1901年10月,美国《基督教先遣报》的记者弗郎西斯·亨利·尼科尔斯(Francis Henry Nichols)奉命来到陕西,调查当时关中干旱、饥荒的情形。调查结束后,正值隆冬大雪天气,往东走多有不便,他便在西安官员、土著的帮助下翻越秦岭,取道安康,顺长江而下前往上海。
对尼科尔斯来说,翻越秦岭是一次难忘的经历。“向秦岭进发的行程并不艰难。平原就像桌面一样平整,连绵不断、单调乏味地向山延伸。地面没有任何起伏的迹象,被车辙压损的道路变得越来越窄,成为一条宽度仅容一匹马或骡子通行的小路,然后突然向上急拐。从平地到上坡的过渡如此突然,以至于当马开始向上爬行的时候,人们对在马鞍上的突然后仰几乎毫无防备。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我们的马匹开始口吐白沫,痛苦地喘息着。当我们到达一处长约四分之一英里特别陡峭的山坡时,卫队长翻身下来,用鞭子猛抽他的马,牢牢地揪住他的尾巴。其他人照着卫队长的样子做,我们列成单队爬上了山坡。这一策略在我们穿越山区期间,一天要重复很多次。”
尼科尔斯把这一过程叫做“从马尾上看到的中国”。登上秦岭后,他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关中平原。“它就像一幅巨大的地图一样横陈在我们眼底,白色的道路痕迹点缀着用土建盖的村落。古老的渭河穿越西安平原,向北蜿蜒而去,在潼关汇入黄河。在远远的西北方向,西安的灰色城墙和城区在陕西天空的澄净蓝色的背景下,勾勒出高低不平的轮廓……”
比视觉冲击力更大的是东西方文明的碰撞。缠裹的残废小脚,随处可见的小庙,在建设方面欠缺规划的城市,像印第安人那样皮肤发红的关中人,各种与“官话”截然不同的方言,纺线织布的农村妇女,爱讲狼故事的客栈老板,记载唐高宗成为早期基督徒的石碑,都给这位生长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美国记者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一路陪同他的王姓翻译有着中国旧式的礼仪,一到住地便帮忙照料尼科尔斯的生活,尼科尔斯让他先打个盹儿,他说:“在看到您休息以前,我先睡觉不合礼数,先生。”说这话时,他脸上是“中国人迷离、凄苦的笑容”。
结束这趟特殊的行程之后,尼科尔斯坦承“第一次穿越这片灰色土地,接触到这个古老民族的时候,我有着外国人拥有的所有偏见……但在我与他们朝夕相处时,他们即开始激发了我的兴趣。”这便是旅行的乐趣与裨益,打破成见,修正自己的世界观。
无独有偶,说到缅甸的萨尔温江,英国作家毛姆说:“我很是无知,到了缅甸才听说它而即使那时,它于我也只是一个名字……只因为我沿江而行,它于我才有意义,才有意味深长的神秘。它是测量距离的一种方法,我们距萨尔温江还有七天,还有六天;它似乎非常遥远。”追随毛姆的思绪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在他笔下,景点本身并不清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路历程,许多已知的东西得到印证,更多的偏见得到纠正。
这种感觉同样始终伴随着我的秦岭之行。在穿越秦岭的时候,我觉得所钟爱的秦汉、三国历史瞬时立体起来,这种感觉是我看多少遍历史地图都无法建立起来的,也再次验证了古人所说的日常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缘知此事要躬行。”人与鸟兽同处蓝天下,青山绿水的互相照映,都在逐渐勾起我的童年回忆,激起我的浓厚兴趣与留恋之情。若非亲临秦岭,它在我脑海中可能到现在还只是一座只与“南北分界线”、四大国宝有关的抽象山脉。
对于周遭的环境,我们所要做的或许只是打破盲人摸象那种建立在部分真相上的信心与自大,让持续的行走施予我们谦卑,并填补大量阅读与谈话仍无法弥补的认知空白、认识偏差。若能如此,不管是走入秦岭,还是走访其他地方,相信我们总会看到另一个中国、另一个世界。
大秦岭的N个瞬间
描述大秦岭是一件非常有挑战的事情,好在老子早有“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的至理名言,让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分享一些穿越秦岭时的细节故事。在这些闪回的片断中,有秦岭人拘谨而不失热情的笑容,有对外充满渴望又安于现状的提问,有一板一眼、乐在其中的动作与唱腔,还有热情地把我们带入教堂,却又躲在长椅后面,怯生生地看着我们的小眼睛……这些瞬间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让人回味无穷的秦岭。
盆碗不分
“盆碗分不开”,是陕西十大怪之一。陕西人吃饭喜欢用“老碗”,一种耀州产的直径近一尺的白瓷青花大碗。过去在农村,人们经常端着脸盆一般的碗蹲在一起吃饭,俗称“老碗会”。
天主教堂
陕西多天主教堂,且大多修建得高大、富丽,拥有极广大的群众基础。清朝中期,在山西、山东等省大闹义和团的时候,陕西官员对传教士持比较宽容的态度,使其传统得以保留了下来。
忙碌的秦岭人
静谧安详的青木川古镇,一名男子正在帮忙修复老宅子。因为临近四川,这里的房屋也在5·12 地震中受到不小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