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是一片希望与危险交织的广袤自然,这是一种能催生出绵绵诗意的壮美之地。
德雷克海峡汹涌而骚动,是世界上最暗藏危险的海域之一……而当我们登上“国家地理探险号”到达这里时,运气不错,遇到了短暂的风平浪静。那时我们正从世界上最南端的城市——阿根廷的乌斯怀亚,向南极大陆上离我们最近的南极半岛挺进,一路与海燕和信天翁为伴。这些海鸟飞起来仪态万方,但最吸引我的,还是漂泊信天翁。它们长达11 英尺的翼展是所有鸟类中最大的,这也使得它们成为名副其实的翱翔大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轻盈地翱翔,时而兜一个大圈子,翅膀几乎从浪尖掠过。有一只信天翁几乎是跟着我们船的节奏滑翔,从窗户中,它瞥见了正从事着枯燥劳动的我们。这情景不禁让我想起了诗人塞缪尔·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 写于1798 年的《古舟子咏》(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其中描述了一艘注定要背上厄运的船正被风带向冰冷的大陆。
“……船儿在疾驶, 狂风在呼啸, 我们一个劲儿往南逃窜。接着出现了浓雾和冰雪,天气奇寒,冻彻骨髓;如樯的冰山从船旁漂过,晶莹碧绿,色如翡翠。冰山射出惨淡的光芒,在飘流的云雾中若明若灭:四周既无人迹也无鸟兽——只有一望无际的冰雪。这儿是冰雪, 那儿是冰雪,到处都是冰雪茫茫;冰雪在怒吼,冰雪在咆哮,像人昏厥时听到隆隆巨响!终于飞来了一头信天翁,它穿过海上弥漫的云雾,仿佛它也是一个基督徒,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向它欢呼。”
“冰,它无处不在……”这是柯勒律治笔下的水手驶向南极时看到的景象。然而,现在南极的冰没有以前那么多了。虽然南极洲仍然是地球上最大的荒原,然而全球变暖效应也给这里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下一个千年南极洲的面貌正在此刻酝酿。我此行有幸得见很多人一生难得一见的自然景观,并窥探它未来的端倪。
离开乌斯怀亚一天半后,我们逐渐逼近了南极半岛外围的火山带——南设得兰群岛(South Shetland Islands)。还没登陆,一股强烈的氨气扑面而来。我立刻回头在船上找,以为是船体内部什么东西发酵了。但风向又不对。我正和同行的一个队员交换意见,突然她大叫起来:“企鹅!”她手指的方向是一块企鹅栖息地,这气味就是从那里蒸腾而散。南极的生物之富饶,以及它对所有感官带来的强烈的冲击,由此算是开了个头。
我们的船驶向了设德兰群岛中部的巴里恩托斯岛(Barrientos Island),在布满黑色柱状火山岩的悬崖岸边停靠,派出小船,寻找巴布亚企鹅和帽带企鹅——几乎是跟着气味走。巴布亚企鹅重约13 磅,住在低地;帽带企鹅重约9 磅,住在高地,密密麻麻地聚居在露出地表的石头上——这一场面颇有些宗教仪式感。企鹅们摇摇摆摆的,不时抬起头,将喙子指向天空,发出刺耳的叫声,一阵喧嚣过后,又把头低下,务实地干起搭窝哺仔的活儿来。
队员们和我一样兴奋。晚会上穿着最迷人的琳达(Linda MacGregor)穿了防水裤,跳下地,正对着一窝企鹅幼仔笑得合不拢嘴,一只正在换毛的小企鹅歪歪扭扭地向她走来,期望她会反刍出好吃的南极磷虾来——如果琳达有这个能力的话,我毫不怀疑她会这么做的。来自加州的詹尼(Jann Johnson)站在企鹅群中,表情将信将疑:“我知道我在这儿,我只是不敢相信我到了这儿。”她说出了我们的心声,“这一切都像在梦里。”詹尼的靴子沾满了鸟粪和泥巴,非得用消毒剂和热水用力喷刷才能洗干净不可。我们在登陆和离开时都会如此清洗,决心不为这片大陆带来污染,也不把脏东西带走。
我们的领队汤姆(Tom Ritchie)有着南极探险者的标准范儿:脸色红润,胡子拉碴。他秉承了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自然主义者查尔斯·达尔文以及阿尔弗雷德·华莱士之前风行的博物学家风骨,自由地追随着自己的好奇心。他从海滩上捡起一块海狗的大腿骨,告诉我从两端尚未融合的骨垢来判断,这是一只未成年海狗。接着他掂了掂骨头的重量,判断这是一只雄性。汤姆是南极动物志的专家,谈起植物学、气候学、地质学以及鸟类学,也是如数家珍。
他说:“我来往南极大陆已经快30 年了,南极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这里的人类历史太壮观了,这里的自然景观在哪里都找不到。南极是生机勃勃的,但它有时候也是危机四伏、命途多舛的。”
汤姆指的可是20 世纪上半叶人类对这个遥远的生态系统的破坏吗?当时人类在南半球水域大量地捕鲸,使得蓝鲸几乎灭绝,以磷虾为食的须鲸的数量也急剧下降。从那时起,南极的生态一直处于不稳定的状态。鲸的种群下降使得同样以磷虾为食的动物尤其是食蟹海豹数量猛增,后者现在是世界上数量最多的鳍足类动物。这种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仅仅是前奏,气候异常正在给南极大陆带来规模更大的破坏。
随着探险船深入半岛腹地,南极的本色日渐显露。首先体现在天气上,这里的天气强大而多变;海水带来食物,给荒凉的内陆带来生机。这里既有冰川,也有火山和地热形成的温泉,真是冰与火的奇妙结合。人为活动的痕迹也微妙地留了下来:废弃的阿根廷防空洞,法国人建的已经摇摇欲坠的气候实验室愈加反衬出身后这片荒原的广袤。
起初在这片冻土的大陆,我看不到色彩的变化。最基本的色彩是裸露岩石的黑灰色以及冰雪的白色;许多动物,从企鹅、海鸥、海豹到虎鲸,都披着黑白灰的色调。但我的眼睛渴望色彩,慢慢地,我开始捕捉到冰川闪耀的微蓝色、苔藓的绿色、企鹅喙的红色、蓝眼睛鸬鹚的橘色的肉瘤,以及钴蓝色的虹膜。南极的色彩更为鲜活,非黑即白的背景使得所有的色彩都显得更加温暖和明亮。
当然,我们的到来也给这里带来了变化,当我们离开,这里又会恢复平静。船上船下的生活形成了某种不真实的对比,船上是客厅、礼品店,装满饮料的酒吧,甚至还有个健身房;下了船,却只有广袤的南极:极端、寒冷、疏离。
我们在南极半岛西部的夏科湾(Charcot Bay) 遇到雪崩,一上午只能用小船在林得布拉德(Lindblad)湾缓慢航行。大雾将海湾的轮廓变得模糊,偶尔在雾稀薄的时候我们依稀能看见周围的山峰、深色的陡峭岩石以及悬在我们头顶的冰川。船走得很慢,在布满浮冰、小冰川和大到可以让撞沉“泰坦尼克”号的冰川相形见绌的大冰川中摸索前进。几只海狗把庞大的身躯拖到了冰块上,各自占山为王,走近看才发现其中一只是长达11 英尺的雌性豹斑海豹。
汤姆所说的南极大陆“危机四伏”,此时找到了最好的代言人。眼前的这个庞然大物嘴边一圈细细的黑线提醒我它的杀手身份。它打了一个呵欠,张开的血盆大口让我震惊——它那长满尖牙的嘴巴竟然能张开到几乎90 度。
我们的小船与它栖身的浮冰擦肩而过,它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这在南极很普通:南极生物完全不怕人。已知的第一位踏足南极的人类是美国的海豹猎手约翰·戴维斯(John Davis),也不过在1812年才来,踩着他的脚印而来的探险家也寥寥无几,南极的动物还不习惯惧怕人类。我不禁想到,随着人和动物接触的增多,南极居民们对人类生出警戒心的一天,这是否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呢?
船还在前进,一群帽带企鹅从水下探出头来张望;黑背鸥们则快速地站到了一块浮冰上。这一切让我这个自然主义者如痴如醉,而船上的科学家们则对水下的生物更有兴趣,包括在水下成群结队的南极磷虾。这种极小的模样像虾的甲壳纲动物在水下深处,随着海浪绕着一块大部分在水下的冰川游动。队友们证实,他们从来没有在南极半岛看到过这么多的磷虾。我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如何用纤细的腿蹬离冰块,又摆动尾巴向前进。我们的船时不时从虾群中穿过,虾被抛出水面又落下来,就像一大把掷向海面的硬币。
南极的生命多亏了磷虾。今天林得布拉德湾的海豹和海鸟都是因磷虾而来。虽然磷虾个头很小,但这里的动物自有办法捕食。食蟹海豹的多叶牙齿,以及企鹅喙上牙齿一般的锯齿,都是捕食磷虾的利器。即使是豹斑海豹骇人的利齿后面,也有一排互相扣住的臼齿,用来过滤磷虾。
然而磷虾越来越少了。幼年的磷虾需要冰块来做孵化的温床。在过去的50 年中,南极半岛附近海水升温的速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5 倍,冰块大量消融。原因部分可归结为大气流动模式的变化,使得不同的海水层更加混合,进而减少了海水中的浮游生物,而磷虾正是以浮游生物为生。磷虾的减少以及地理上的重新分布,被视为塑造南极洲的未来面貌的首要因素。
我们的船很快要通过位于南极半岛和其西部的一个大岛——布斯岛(Booth Island) 之间的勒梅尔海峡(Lemaire Channel) 了。冰山和冰川接连向我们压过来,我感觉我们恍惚穿越在冰川版的美国大峡谷中,取代那些巨大的砂岩的,是黑色的岩石和间或点缀其中的大冰谷。
从海峡出来便是由花岗岩构成的彼德马恩岛(Petermann Island),在这里我们停船上岸,遇到了南极洲的另一个标志性动物——阿德利企鹅。与蓝眼睛的鸬鹚群居的阿德利企鹅,个头娇小,脑后的毛是黑色的,像披了个黑披风。它们的领地由于巴布亚企鹅侵占而日益萎缩。
这些我都是从队里的企鹅专家罗斯(Rosi Dagit)那里学来的,罗斯是一个叫Oceanite 的非营利基金的研究员,该基金致力于关于南极洲的科学与教育,其中一项工作便是为“南极地区生物库存”(Antarctic Site Inventory) 计算南极生物种群的数量,所以她总是带着一个计数器。当我们走近阿德利企鹅时,罗斯便拿出了她的计数器开始清点。
阿德利企鹅是生活在地球最南端的企鹅,而彼德马恩岛是它们栖息的最北端;同时也是巴布亚企鹅栖息的最南端。
“我们曾经在彼德马恩岛做过一次实地调查,”罗斯说,“因为这里是观察巴布亚企鹅如何接管阿德利企鹅领地的理想场所。在1909 年这里只有56 对巴布亚企鹅,而现在已经有3000 对了;不幸的是,阿德利企鹅的数量下降到了300 对。”
关于阿德利企鹅领地的萎缩以及随之而来的巴布亚企鹅领地的南迁,一个可能的解释是南极半岛周围温度的变化。如果这个解释被证实,我们现在看到的便是基于物种成功适应气候变化而诞生的全新的自然秩序,这种秩序甚至可以导致整个南极洲生态系统的重组。
现在是1月底,阿德利企鹅幼仔们正在换毛。和其他企鹅一样,小阿德利企鹅脱去厚重的灰色软毛,露出下面光滑的、黑白色的羽毛。有一只小企鹅还有一条灰毛没有褪去,看上去像北美莫霍克人(Mohawk) 头上直竖的一撮毛。另一只小企鹅则只换了一半,左边看去还是一只小仔,右边看过去已经是个青少年了……这些正在换毛的阿德利企鹅,也许是在彼德马恩岛生存的最后一批了。
在船只返航回南美洲的时候,我靠在栏杆上,回想这几天来见到的一切,以及它对南极未来的意义。上个世纪,当人类几乎杀光了蓝鲸的时候,南极立刻用企鹅和海豹填补了蓝鲸在生态系统中的空缺。这个世纪,温室气体效应正在融化海里的冰,驱使阿德利企鹅不断南迁,而巴布亚企鹅则乘虚而入。虽然这片巨大的白色大陆的冰盖正在萎缩,但无论是重组栖息地,还是让本来不相关的物种共生共存,南极生态系统自有它的变化,南极仍然在主宰着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