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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兴振:母亲的嘱咐

时间:2020-05-20    来源:徐州日报    作者:
内容摘要: ■ 浮世 ◎冯兴振 母亲66岁那年,因故猝然离世。我对母亲的怀念丝毫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减,
 
 

  ■ 浮世 ◎冯兴振

  母亲66岁那年,因故猝然离世。我对母亲的怀念丝毫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减,反而是越来越强烈,常常是在梦中,看见母亲向我走来,梦醒已是泪湿枕巾……

  一

  我永远记得梦魇般的那天,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不省人事的母亲送到医院里,我跪求医生,一定要想办法把我的母亲救活了,她可是受了大半辈子苦的人啊!死神最终还是无情地夺走了母亲的生命。犹如晴天霹雳,我真不敢相信身体还很结实的母亲会这样猝不及防地走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甚而是一个眼神。当我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听不到她老人家那亲切的声音时,一种巨大的悲痛淹没了我,仿佛天塌了下来。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丧母之痛让我悲恸不已。

  母亲的早逝是我心头永远难解的一个结,是我心灵深处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母亲大半生在辛苦操劳的贫困岁月里度过,在生活刚刚好转的时候,她却突然地离去。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份痛,只有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含泪咀嚼。男儿有泪不轻弹,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惟有母亲能让我这样一次又一次流下滚烫的泪水。

  我的母亲是中国农村最平凡的一个母亲,像普天下贫困岁月的母亲一样,她勤劳朴实,吃苦耐劳,有一颗博大无私金子般善良的心。母亲自从来到微山湖畔我们那个贫穷的小村,就和贫困捆到了一起。母亲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我在家中排行最小,父亲长期患胃病,无法干一些重体力活,六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压在了母亲的肩头。

  母亲中等身材,身板结实,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嗓门很大。母亲性格要强,地里家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挣工分年代,她一个人抵得上两个人挣的工分;土地承包后,家里十亩责任田,春种秋收,全凭她一个人扛在肩上。母亲总没有闲着的时候,即使在夜深人静时,我每每从梦中醒来,都会看到母亲在如豆的煤油灯下,为我们纺线缝衣。在我的记忆里,回忆不起关于母亲静止的画面,留下的始终是她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身影,在灶台边,在院子里,在田地里,在村路上,母亲手提肩扛,脚踏泥泞;风霜雨雪,披星戴月,母亲佝偻着腰身,吃力地劳作,这些画面像刀子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

  二

  我忘不了微山湖对贫困人家的施舍,更忘不了母亲在微山湖里为一家人的生计付出的辛劳。冬天,微山湖边大部分芦苇已经收割,还有一些零星的芦苇在结了冰碴的水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没有人再去收割,大家望而却步,都知道那冰冷刺骨的湖水不是好进去的,更有深处暗藏的危险。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母亲顾不了这许多。她手拿镰刀,蹚着齐腰深的湖水,忍着刺骨的寒冷,把一棵棵芦苇收割起来,扎成捆,拖到岸上。她的脚腿不知被苇茬子扎破多少次,她的手脸不知被冰碴和苇篾子划破多少回。母亲把芦苇挑到集市上去卖,给全家人换回油盐,给我们几个积攒学费,添些衣物。母亲那双原本柔软的手布满老茧,变得粗糙而僵硬,裂开着一道道血痕的口子,让人不忍多看一眼。就是这双手,扶我蹒跚学步,为我避风挡雨,给我温暖抚慰。

  我小的时候,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我穿的衣服,都是大哥和大姐二姐穿小了的,母亲改一改,再穿到我的身上。记得有一年清明节,班里同学大都换上新衣服去烈士陵园扫墓,我却还是穿着那件旧棉袄。相形之下,不免心中黯然。回家后我告诉母亲同学们都换了新衣服时,母亲答应也给我买件新衣服。为了我能穿上新衣服,母亲吃了不少苦头。

  家中里里外外没有什么可变卖的东西能给我添置一件新衣服。母亲硬是到十多里外的湖里去捡割苇棵子,三月的天乍暖还寒,母亲蹚着冰凉的湖水,细心地收割着每棵细瘦的苇子。她把儿子的新衣服都寄托在这一棵棵瘦细的芦苇上,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一连几天,母亲早出晚归,从湖里背回一捆捆湿漉漉的苇子。顾不得歇口气,母亲把苇子一棵棵剥去皮,再用碾子轧成苇篾子,母亲有一双勤劳而灵巧的手,很快,那些苇篾子在她灵巧的双手中变成了两张漂亮的苇席。苇席编好后,是父亲背到集市上去卖的,当母亲把苇席放到父亲的背上,她仿佛看到了儿子的新衣服。我也巴望着父亲从集市上早早归来,给我买回来新衣服。那时正割资本主义尾巴,谁料父亲把席子刚背到集市上,还没来得及卖出去就被人没收了。父亲回到家大病一场。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孩子,娘会给你买件新衣服的。我哭了,是没有看到父亲给我买回新衣服,还是父亲因为伤心有了病,或者是母亲辛苦的劳动化作一场泡影?也许兼而有之吧。

  我天天等、天天盼着那件新衣服,直到知了叫的时候,才又有了希望。母亲找来两根细竹竿,用绳子绑在一起。五更天,大家还睡得正香时,母亲就起了床,她一手拿着长长的竹竿,一手提着个篮子,围着村子里大树小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到大家都起床时,她已从树上戳下半篮子知了皮。在朦胧的天色里,母亲打着哈欠,仰着脸,用力睁大眼睛,仔细搜寻着每一个树干和每一条树枝,看上边是否有知了蜕下的皮。脖子累酸了,眼睛累疼了,她全然不顾。一只知了爬到一棵高树的枝头上蜕下了皮,母亲用长竿子却怎么也够不到,踮起脚还差一点点,母亲不愿放弃一个知了皮,那是她为儿子买新衣服的寄托。母亲从远处找来一块砖头垫在脚下,踮起脚尖,挥动竹竿,突然,身体失去了重心,向着路边沟里重重地摔下去……好大一会儿,母亲没能站起来,连惊带疼,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不久,母亲积攒了大半袋子知了皮,拿到收购点卖了钱,给我扯了件的确良上衣。当母亲把新衣服给我穿在身上的时候,她摸摸领口,拉拉衣袖,前端详,后打量,别提多开心了。我高兴地蹦了两个高,看到我满意的样子,母亲欣慰地笑了。而我此时看到,母亲身上穿的衣服,却还是补丁摞着补丁……这让我相信,即使这个世界上只有唯一的一份永恒的爱,那就是母爱。

  三

  母亲没有文化,她留在我身上的,却都是做人的道理。从小,母亲教育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因为生活困难,哥哥姐姐都早早辍了学。为了让我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尽管家里很苦很难,母亲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完成学业。因为没文化,母亲无法为我辅导功课,却很喜欢看我做功课,放学回到家里,我趴在桌上做作业,母亲常常会放下手里的活,坐在旁边看一会。看一会,好像就心满意足了,再干起活来,就像是轻松了很多。我知道,我的身上寄托了母亲全部的希望。

  1979年,我在乡中学读初三,家离学校有十里路,母亲去学校看我,都是步行。有一次,刚放学,母亲正好赶到学校里来了,见到我,急急忙忙地从布兜里掏出几个包子,是母亲亲手蒸的荠菜包子,竟然还冒着热气。我那时穿着薄棉袄还有些冷,母亲的额头上却沁满了汗珠子。我咀嚼着母亲赶着十里路送来的热乎乎的包子,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人间美味。从家到学校的十里路,母亲就这样走了不知多少遍。有时候,仅仅因为做了一个感觉不祥的梦,母亲也要跑到学校里来看我一眼,见我平安无事,就放心了。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永远在为我们牵肠挂肚。

  我那时十四岁,早已懂得了生活的艰辛、母亲的不易,我惟有以更加刻苦的学习,才能不负母亲的期望。初中毕业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徐州农校,一方面是为了早些减轻母亲的负担,另一方面,就当时来说,农村的孩子能考上中专转户口吃国家计划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仿佛是一缕春风,贫寒门第,走出一个吃公家粮的人,全村人都为我高兴,最高兴的是母亲。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我和父亲正在湖里割草,在家做饭的母亲丢下烧火棍,拿着通知书就往湖里跑,她要早一点告诉大家我考上了中专的好消息。母亲边跑边喊,她的声音很响亮,像我小时候贪玩,她满村呼唤我的乳名一样。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儿子考上了“状元”,农村户口转为吃商品粮,孩子再也不用吃苦受穷,还能做大学问,为庄稼人造福。

  那些天,母亲的心情格外的好,里里外外高兴地忙碌着,为我去上学做准备,她把家里仅有的钱拿出来,给我添置日用品,搪瓷脸盆、饭碗、牙缸、毛巾、香皂、牙膏,一应俱全。进校的头一天傍晚,母亲悄悄背起父亲逮鱼的两只旧竹嘟笼,跑到十多里外的湖汊边,把鱼嘟笼安放到浅水里,然后用泥巴压住,再用草棵盖起来。第二天五更,母亲摸着黑又跑到湖里去收获她下的竹嘟笼,回家后把竹嘟笼里的鱼虾倒出来,竟然逮了满满一碗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配点青菜,熬了一锅鱼汤,算给儿子送行。鱼汤真鲜啊,我一连喝了三大碗。抬起头来,正见母亲慈祥地望着我,我的心中突然一阵发烫……

  吃过饭,母亲说什么也要送我到车站,她背着行李,提着网兜,里面还有两个窝窝头。一路上,母亲有说不完的话,送我一程又一程,直到我上了汽车,母亲还不愿离去。汽车开动了,我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向母亲招手,在母亲转身的瞬间,我蓦然看到她不再挺拔的腰身和一缕飘动的白发,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四

  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对那段岁月的记忆大多数是苦涩的、辛酸的,对今天衣食无忧的孩子们来说,那样的岁月则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吃饱穿暖依然还是大多数乡亲生存的第一大问题,尤其是对我们这样一个人口不算少的家庭来说。父亲的病无疑使我们的生活面临更大的困境,虽然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只能算得上是勉强填饱肚子,家里偶尔有一点可口的、稀罕的东西,母亲总是留给父亲和我们吃,自己从来不尝一口。每次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让我们先吃,她总是说她还不饿。那时候,年少单纯的我们甚至没有想到去思考一下母亲的话是真是假,现在想来,不知道有几顿饭母亲是曾经吃饱了的?那时候湖边和村外的河汊里都有鲜活的鱼虾,我和小伙伴们经常会逮到一些,兴致勃勃地拿回家里,让母亲炖汤。当时鱼汤的鲜美好像胜过现在的百倍千倍,可是,母亲总是说你们快吃吧,我闻不得鱼虾的腥气。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种美丽的谎言,也是普天下的母亲都曾经撒过的谎。

  就是一粒糖母亲也是舍不得尝一尝,有一次,亲戚带给我几块糖,为了让我多高兴几天,母亲隔几天才会拿出来一块给我吃。最后的一块糖因为放得时间太长,拿出来时,黏得都揭不开糖纸了。几块糖,母亲揣在心口,始终没有舍得尝一口。最后那块糖,我硬是把它放到母亲嘴边,让母亲吃。母亲尝了一下又放到我嘴里,开心地只笑着说真甜。糖是甜的,可是母亲说什么也不舍得吃!儿子吃了,就甜在母亲的心里。人世间,承担最多艰辛的是母亲,忍受最多苦难的是母亲,咽下最多泪水的是母亲,付出永不求回报的是母亲,一心装着儿女从来不想自己的是母亲!母亲啊,到底要多宽广的大海才能比得上您的胸怀?到底要多辽阔的天空才能比得上您的心穹!母亲啊,我如牛负重的母亲,我质朴无华的娘亲!

  那时候,我最大的心愿曾经就是能够买来各种各样的糖让母亲品尝,当我能够实现我的心愿的时候,无情的变故却让我们黄泉路阻,阴阳永隔。但我相信,母亲善良博大的胸怀里装着的是所有像我们一样贫困的百姓、贫困的孩子,所以,我把对母亲的回报化作对社会、对百姓、对父老乡亲的回报。

  五

  母亲心地善良,最看不得别人受苦,经常周济比我们更困难的人家。虽然我们家也很艰难,但只要邻里乡亲们有难处,母亲总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去相帮,哪怕是送上一元两元钱,拿去几个鸡蛋,或者是做什么活搭上一把手,甚至是陪着遇到伤心事的婶子大娘们落一回泪。村里谁家闹了纠纷,母亲有她独特的调解方式,对着双方一通吼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直到双方怨气消解,化干戈为玉帛。母亲没有文化,也讲不出深刻的大道理,却始终坚信,善良是做人最基本的品质,善心一定会得到回报;感恩是做人应该常怀有的思想,感恩能让人看到人世间的美好。善的教育,感恩的思想,是母亲亲手植于我心灵深处的一棵小树,它自然而然地随着岁月生长。无论是做人还是为官,我都把“善”摆在首位,做人,德才兼备是善,诚实守信是善,虚怀若谷是善,不懈不怠是善;为官,廉洁自律是善,公道正派是善,造福一方是善,一心为民是善。日行一善,我就会看到母亲欣慰的笑脸,我日夜思念的笑脸!

  我不知道无常的人生为什么要早早地夺走我的母亲,母亲永远告别了我们,告别了她心念相牵的儿女!我竟然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当我们都已经能够自食其力的时候,当我们能够献上自己的一份孝心的时候,她却突然地走了!她把人生的苦难品尝了一遍,几乎完全没有来得及品尝生活的甘甜,就匆匆地走了。她好像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这个世界,一个母亲来到这个世上一遭,纯粹就是为了奉献,她对儿女、对世界没有任何要求,不需要任何回报!

  如果有可能,我愿用我全部的拥有,换得时光回头,让我有机会对母亲说,此生报不尽的是您的养育大恩,此生还不完的是您的教诲深情。我会用一生的努力去践行您的嘱咐: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作者系徐矿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
来源:2020年5月16日徐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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