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夜
太阳统领白昼,星月关爱夜晚。日月的穿梭、昼夜的交替,组成无尽的“时光隧道”,笑看芸芸众生的生命穿越。
成年之后,忙于生计、忙于教学和工作,对待“夜晚”显得有些刻薄,白天做不完的事,便向夜晚索取时间加以弥补,“开夜车”,在灯下读书、备课、写作,几乎成为生活的常态,很少在12点之前入眠。
进入老年,又对时髦的“夜生活”不感兴趣,多是蝸居斗室,读读书、看看报,晚间守着电视机“打鬼子”,习惯了熬夜,仍然是晚睡晚起。加上近年来空气的污染、雾霾的肆虐,多年以来,似乎对“皓月、繁星,天象、夜行”,这些美丽的夜色淡忘了、疏远了。惟有幼时家乡的夜,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慢慢演化为我无尽的乡情、乡恋和乡愁。
前些年,与著名诗人娄德平先生论诗,曾写了一首小诗《家乡的夜》赠他,也袒露了我埋藏心底多年的感受:
家乡的夜
现在的夜,
哪能称“夜”?
喧闹的车流,
通明的灯火。
只能算白昼的续篇,
只能算劳碌的小歇。
我家乡的夜,
才是真正的夜:
闪烁的星光,
飞逝的萤火;
交替的犬吠,
沉睡的村落。
更夫声声报着平安,
奶奶讲着鬼怪的传说……
在浓浓的乡情之中,
我留恋着儿时的夜。
打麦场上的嬉戏,
牛屋里的烤火;
煤油灯下的苦读,
夜归人的奔波。
寻觅着美,
求索着乐。
魂系梦萦的还是,
家乡的夜。
家乡的夜,
分明是一块古老的墨,
在我的心底,
久久地研磨。
让我蘸着往昔的记忆,
写出一首又一首时代的颂歌!
煤油灯下的苦读
诗的语言要求精练,不宜展开。我再讲几个故事吧,作为对它的补充和诠释。
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天黑以后跟隨父亲去“扎牛屋”。村里的男人们,聚集到一处大户人家的牛棚里,特别在冬日农闲时,围着一堆火,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家中偶然有亲戚过夜,我们便会在牛屋的草堆上和衣而眠,早晨回家。
我们那里,有两位讲故事的高手,一位叫丁善清,另一位叫陈隆胜。什么《五女兴唐传》,什么《牛皋大战金兀术》,什么《三侠五义》,滔滔不绝,绘声绘色。我当时是很崇拜他们的,也许也该把他们当作我的课外辅导老师。
夏日里,丰收之后,往往有邻里的热心人,从每户起几升粮食,拼凑起来,请一位说书先生在场院上说书、唱曲。什么《杨家将》,什么《打蛮船》,连续几日,听得人们如醉如痴。
后来,又有了电影队下乡,演什么《钢铁战士》《女拖拉机手》。又有自己学校演出的话剧:《三世仇》《小女婿》《小二黑结婚》。每当搭台演出、汽灯髙悬的夜晚,便是我们欢快的节日……
回头看来,在这些美好的夜晚里,在课堂以外的民众中,我收拢的这些正史、野史、传说、影剧,都化作丰富的知识,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人生定位。
再讲一个《风雪夜归人》的故事。唐代大诗人刘长卿,有一首流传千古的名诗: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没有切身的经历,是很难体会这首诗深幽的意境的。我所以对这首诗无比喜爱,就是因为:我,就是那个风雪夜归之人!
大概是初中二年级的一个冬夜里,我顶着漫天的大雪,步行30里路回家,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已经成为一个“雪人”。
父母无比心疼,赶紧点起一堆火,为我烘衣取暖,熬汤充饥。又寒又饥又累,许久都没能暖过身来。母亲把我冻僵的双脚抱在怀里,我甜甜地进入梦乡,屋外依然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第二天,拼凑了一周的干粮,母亲赶走一只久卧的母鸡,捡一个鸡蛋煮熟,揣在我的怀里,送我踏上返校的路途。
家乡的夜啊,给了我暂时的苦难,却给了我终生的难忘记忆,给了我永存的慈母的温馨,给了我直面困难的无穷的勇气!
此后多年,缺失了夜的记忆。
直到2002年,父亲病危时回到家乡的老屋,我也从北京匆匆赶来,7月15日中午,守望着父亲闭上了双眼,瞌然长逝。
7月的徐州,骄阳似火。家乡的亲友开着拖拉机,一次又一次从20里以外的冰厂拉来大冰块,填在父亲的床下,为着能让我们父子在一起多呆几天。
我13岁离家出外求学,很少与父亲相伴。现在,他慈祥地躺在那里,长明灯在他头前摇曳,我不断地在烧化着纸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将近半个世纪的心里话向他倾诉。说实话,並没觉得害怕。
只是出了屋门,农村的夜晚,无比寂静,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着我破旧的老屋,远远近近的狗吠,更增添了夜的恐怖,这才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7月21日夜晚,天空阴云密布,气象台预报,将有大雨降临。我站在庭院中,无心感受夜的深沉,只默默地向夜空祈祷:再给我们这个积善的人家一天时间吧!因为墓地在水稻田里,第二天下葬时若遇大雨,会带来重重的困难。
也许是上天怜悯,也许只是巧合,第二天午后,父亲的棺材安全下葬,晚上便下起了小雨,雨由小而大,数日未停。
家乡的夜,抚慰着我的哀痛,接纳了我的祈求……
草原之夜
我爱唱《草原之夜》:“美丽的夜色多沉静”;我也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而我总觉得:我家乡的夜,与草原的夜同样美丽;我家乡的夜,比莫斯科郊外的夜更加多情!
李永田
2024年7月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