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到监狱,对高墙之内的犯人们演讲、座谈、探视,大多是在徐州,也有数次是在外地。掐指算来,几年之间,竟有19次之多,因而也结交了不少髙墙之内的特殊朋友。
有的人,出狱之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来向我“报到”。
有的人,见面之后,跪下磕头,非要认我“干爹”,遭到我严厉的呵斥。
还有一个愣头青,竟然拍着胸脯对我说:“老师,你的恩德我实在没法回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有仇人?”
感人的故事很多,不能一一陈述,我这里只讲一个故事,一个我煞费苦心为一名重刑犯争来的减刑三年零一天的故事。
前一篇我曾讲过,1984年夏天,我去江苏省第四监狱作了第一场演讲,引起很大的轰动,收到许多“徐州市第八号信箱”的來信,其中有一封是署名“易家河”(化名)写来的。
四监的干警告诉我,他是一名重刑犯,是一个重点管教对象,在犯人之中以“哥们义气”出名,还有点影响。他的信很長,其中有这么两段:
“我是一个重刑犯,因流氓罪被判刑15年,”由于思想立场的顽固,在改造中常违犯监规,又被加刑3年。我对处罚並不害怕,对母亲的嚎啕唏嘘也並不动情。你的演讲,却字字句句敲打着我这颗多少年來未曾发热的心。你的言辞,使我这个用冷眼看待一切的人看到了社会亲人的心愿。你在上面讲演,我听着,眼里噙滿了悔恨的泪水。是什么力量吹开了我这匹野马的心扉呢?是什么绳索套住了我这野马的脖子呢?是你富有哲理的教育,对我们罪犯内心世界的探索与剖析。”
“我在铁窗里度过11年之久,听这样动人的讲演只有这么一次。一个犯了罪的人,有比较强烈的自卑感,被训斥是正常的。但稍有几句暖人心窝的话,就会深深地感到人世间的温暖。你的演讲,叫我怎能忘怀社会亲人对我的期望呢?
李老师,我真诚地希望你常来,常来教育启发我,便我能早日投入祖国母亲的怀抱。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我也要为四化出力!李老师,在我身上,你能看到你辛勤劳动的果实,我决不会使你、使干部、使亲人失望!在此,我再次感谢你,我的良师!”
他要我“常去”,我的确也就常常去了。半年多的時间到第四监狱去了8次,他们开减刑大会我也去鼓励,他们开劳动积极分子表彰会我也去颁个奖。
有一次开座谈会,他也在场,我说:“你的信我看了,写得不错。但要记住一点,中国人说话是要算数的!刑是人加的,也是人减的,你不服改造被加刑三年,能不能用自己的行动争取减刑?假若你好好改造,能提前出监狱,我一定到监狱來接你!”
他哭了。他说:“为了這句话,我也要好好干,争取早日在监狱外与李老师见面!”
后来,他的确表现不错,一年之中搞出了三项革新成果,其中两项获得了市优秀成果奖,一项报到省里评奖。成为年度劳改积极分子,被宣布减刑三年。
世上的事情有時是很凑巧的。这年的8月24日是他出狱的日子,而这一天我恰恰要去外地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言必信,行必果”,我许诺去接他出狱,怎么能夠食言?还是四监的领导们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为把這件事用来教育其他犯人,经过研究,破例提前一天释放了他?
8月23日中午,我接易家河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亲切地对他说了一声:“加河同志,你自由了!”
他哭了,這是15年来第一次有人称他为“同志”。我留他在我家中吃了一顿饭,把他送上火车……
他千恩万谢,回乡后在一处工厂里当上了技工,结婚時邀我前往主婚,我谢绝了,告诉他:“实在过意不去,你给我寄一份喜糖來,也就够哥儿们了。”
当然,我们並不能过份地依赖于“感情投资”,解决人的思想问题、解决烦杂的社会矛盾问题,是一项系统的工程,它须要同時借助法律的、纪律的、经济的、道德的、信仰的手段。但事实证明,“清风能感水能化”,思想政治教育者的滿腔热情,也是能夠使铁石心肠之人感化的。

常有人问我,与這些特殊的“朋友”交往有什么感想?
我的回答:人活百年,放在历史的进程中去考察,依然是短暂的。在这个世界上,你能挽救一个失足者,你的生命就延长了一倍;能挽救两个,你的生命就延长了两倍!假若你认为这不过是一些大话和空话,那么,我运用自己的知识、智慧、忠诚、心血,争得一名重刑犯提前三年零一天出监狱,只此一个人、只此一件事,就足以使我心滿意足、躬耕不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