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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新科:矛盾

时间:2018-09-19    来源:    作者:
内容摘要: ■世相
矛盾


◎张新科
■世相
矛盾 

 
 


 

◎张新科

作者简介■

张新科,留德博士,教授,博导,徐州工程学院校长,徐州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

最早知道“矛盾”这个词,不是从学校的黑板上,不是从口耳相传的教化里,而是从家乡一位生产队长的骂声中。

记得那是1973年冬,众乡党在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杨岗河两岸上河工,任务是把河底淤泥担到十几米高的河岸上。生产队长派活时,一块积水较深的河床无人愿干,最终只好分配给一位“腾子”。“腾子”在豫南话中寓指不精明之人。“腾子”先筑堰排水再挑泥,当花费别人两倍的力气挑完河底烂泥的当口,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泥窝中竟藏着一只五六斤重的老鳖。“腾子”把老鳖拿到集上卖后换了半年的下锅盐,众人懊悔不已。

河工结束前,队长举着洋铁皮喇叭骂开了:“天天给你们这群龟孙读报纸,唠叨吃亏和赚便宜的矛盾关系,看来你们的理解还比不上一个‘腾子’!”

古书上讲的矛盾,本是两件对立的冷兵器。家乡说书先生口中和豫剧舞台上逐鹿中原的英雄豪杰都是左手执盾右手持矛,以便矛来盾抵,盾挡矛刺,矛和盾缺一不可,方能保证战胜敌人。1997年和2010年去希腊和意大利,我在雅典斗兽场和罗马决斗场的壁画上也看到了同样的武士形象,只不过右手里的矛变成了剑。

斗转星移,时代变迁,矛与盾从血腥的战场上退了下来,但并没有入库,而是被现代人用在了哲学阵地上,衍生到了生活领域中。于是,我们知道了矛盾律,知道了《矛盾论》,知道了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知道了事物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体,知道了有左就有右、有正就有反、有苦就有甜……

国人喜欢吃,那就先从吃上谈谈生活中的矛盾。1984年9月到南京上大学,同屋有位江苏南通籍同学,家中有条运输船,经常轰轰隆隆穿梭于长江各码头,当时俗称“万元户”,本人按现在时兴的称谓应该叫“富二代”。手腕上戴着明晃晃手表的这位同学见到我和另一位陕西娃,热情寒暄后曰:“据说新街口金陵饭店顶层旋宫有一种老外喝的茶叫‘加非’,走,喝去!”踏进富丽堂皇的旋宫,一股浓郁的芳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陕西同学说这香味和家乡带芝麻的焦馍一样,话毕端起精致的陶瓷杯仰脖吞下,没有料到,随即噗哧一口吐了出来,大嚷“汤药!汤药!”服务员说外国茶“咖啡”就是这样,一物两味,闻着如焦馍喝起如汤药。从那以后,每次与陕西、南通两同学聚会,我都会说“走,喝‘加非’去!”再后来,慢慢喜欢上了咖啡,品种从瑞士雀巢到意大利卡布奇诺、牙买加蓝山再到埃塞俄比亚摩卡,煮制方式也从速溶、现煮到现磨,不管品种和加工方式如何变换,但咖啡矛盾的本质并没有变,闻着香喝着苦。

还有一种看似矛盾的外国食品,与咖啡颠了个倒,闻着臭入口香,这就是奶酪。1994年春,我留学德国埃森的头天路过一家奶酪店时便领教了奶酪的“风味”。刺鼻的臭气冲得我差一点呕吐,当时心里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难闻的食品,难怪“香港脚”在德语里被称为“奶酪脚”!第二天,教授请我到家里吃饭,几乎每道菜里都有奶酪,要么抹在面包上,要么拌在沙拉里,要么与牛肉一起烘烤,在教授的“逼迫”下我动了刀叉,奇怪的是,臭哄哄的东西一旦入口,竟变成了香喷喷的味道。晚饭结束前,教授说,奶酪越臭越贵,也越臭越香,生活亦如此,经历的磨难越多,人生才会越丰富。不知是教授意味深长的话,还是奶酪本身自相矛盾的魅力,我从此对奶酪钟情有加。后来去世界各地开会旅游,都要想方设法品尝当地的风味奶酪。1995年夏,我为一个沈阳代表团当翻译到荷兰阿姆斯特丹的一家奶酪制作坊参观,门票是20荷兰盾,可以品尝所有奶酪。那时的荷兰人最欢迎不喜奶酪的中国人参观。从进门到出门,我嘴里一直没有停过,而且专门找最臭的奶酪吃,和主人再见时,坊主一脸苦笑:“见到您,我知道荷兰的奶酪在中国有市场了!”

国外有这样的东西,中国同样也有,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腐乳,俗称“开罐十里臭,入口百日香”。北方人吃馒头,南方人喝米粥,都喜欢置小碟一只,取一块于其上,或白或红,吃一口挑一角,半个火柴盒大的腐乳能下去四个馒头和三瓷碗稀饭。小时候,我在老家见过一位拉煤车的车夫,一瓶“老白干”下肚,腐乳才下去半块,剩下的被小心翼翼地用荷叶包了起来,留着下顿享用。大洋彼岸的美国直到现在还对腐乳实行严格的管理,只允许在亚洲食品店出售,理由是其作为“霉变物”既不卫生,味道又“有伤大雅”。这种政策放大了矛盾的次要方面而忽视了主要方面。结果越是限制吃的人越多,不但华人吃洋人也吃,最后竟连卫生监督部门的官员也在家里偷着吃了起来,再到最后,亚洲食品店里没有腐乳卖是要被中外顾客骂娘的。

榴莲是一种在中国市场上流行的高档水果。之所以高档,除了价格高、营养丰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闻起来的味道和入口后的正好相反。没有吃过的人十分好奇,这种闻起来奇臭的东西怎么还有人喜欢吃呢?打消疑惑的办法就是去购买品尝。二三十年前,北方人大部分没有听说过榴莲,而现在,绝大多数人要么吃过,要么见过,没有吃过见过的也都听说过。在东北大连榴莲被封为“水果之王”,在江苏淮安甚至有“舍了老婆吃榴莲”的谚语。台湾、海南、广东等南方省份营养丰富的水果很多,至今仍有数以百计的水果让异乡人叫不出名称,但人们还是钟情榴莲,是营养还是自身的矛盾,谁能说得清呢?

小时候,从课本上学过一句挺富哲理的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去过几趟安徽淮南淮北,在尽享八公山豆腐和杠子面美味的同时,曾试着鉴品淮河两岸同一种水果的不同味道。由于不是美食家,除一甜一苦外,还真没能分出个泾渭。虽然没有尝出差别,但从当地学习到了不少知识:橘肉呈甜,属热性,但其皮是凉性;枳肉偏苦,是凉性,但其皮是热性。在当地还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吃过橘子后,讲究之人都会喝一杯橘皮茶。无独有偶,我们日常食用的生姜也一样,姜肉是热性,姜皮则是凉性。一个小小的水果,一块普普通通的生姜,合则平和,分则凉热,既相容又相克,怎不让人感慨万千。

以上罗列的多是入口的植物果实,实际上“矛盾”着的动物也不少。上小学时,老校长经常站在高高的土台上,用唐代诗人虞世南描写夏蝉的两句话启迪我们:“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我们不但没向蝉学习,还成群结队到处捕蝉吃。我们捕的不是会飞的鸣蝉,而是幼期的蝉蛹,河南人叫“爬叉”,徐州人叫“解了龟”,山东人叫“知了猴”。把爬叉用水洗净,置白盐少许腌制片刻,再入油锅烹炸至金黄色,外脆里嫩,美味可口。有时我们嫌蝉衣扎嘴,就把外层蝉衣剥掉,仅吃其肉。乡间郎中看到,大惊万万不能,蝉肉上火,蝉衣败火,一热一凉,才平安无事。郎中的话不知是否具有科学依据,但中药店确实收购蝉衣,很多孩子也都有爬树收集蝉衣的经历,它是一味祛热清凉的中药。蛇也一样。蛇肉大补,是热性,而蛇皮呈凉性,清热消炎,也是一味中药。爱吃蛇的广东人在尽享饕餮大餐时,不知明晓否,美味蛇餐里可蕴含着大矛盾。

讲过吃的,下面聊聊日常生活中我们看到的“矛盾”。

1982年我在老家上蔡读高中,暑假期间有幸参加了全国地质夏令营。在攀登“气压嵩衡,横贯鄂豫”的鸡公山的前夜,每个小地质队员都把水壶灌满了水,生怕爬山途中无水可喝。哪里想到,地质队派过来的指导老师大声呵斥我们把水倒掉,理由是“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果不其然,从山下到山顶的途中,处处都有清澈可口的泉水。当时纳闷,俗话称“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现实却是水跑到了千米高的山上,矛盾啊?!

矛盾存在于国内,同样也存在于国外。2012年夏,我去法国南部地中海边的城市尼斯度假,余暇时爬到阿尔卑斯山脉延伸至该城的几百米高的山头。在山顶处,看到了汩汩冒出的山泉水,顺山而下汇入大海。过去二十多年时间内,我登过国内黄果树、黄山、华山以及不少国外澳大利亚、奥地利、瑞典、爱尔兰、俄罗斯等国家的山峰,山间或山巅要么“涓涓溪流天堂来”,要么“疑似银河落九天”,处处验证着那位地质队指导老师的正确。

作为一个电影爱好者,上中学时酷爱美国西部片和非洲探宝片。喜爱归喜爱,但对其中一个情节颇有微词,就是双枪牛仔或佩剑骑士跨马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奄奄一息之际,眼前总能冒出一个救命的“沙漠之湖”。沙漠中怎么会有湖?湖水蒸发不完也会漏到沙墩之底啊!当时,我总责怪作家和导演不尊重自然规律胡乱臆造。1990年西出阳关去敦煌旅游,茫茫沙漠之中我竟然看到了炎炎烈日下的外形犹如一弯新月的“天下沙漠第一泉”——月牙泉。导游讲,月牙泉与万顷沙漠为邻,久雨不溢,久旱不涸。最干燥最炎热的地方储藏着源源不尽的水源,非亲眼所见,怎能相信自然界造化的诡秘矛盾。

水火不容是我们从书上学到的基本规律。由此,我们自然会联想到,水多的地方,火就会少,火多的地方,水当然也会少。在干旱的草地上、在少雨季节的森林边,人们常常会看到严禁明火的警示。在汪洋的海面上、在十几米甚至几十米厚的冰川上,有人见过防火的标识吗?如果想当然回答“没有”的话,那就错了。与人们的想象相反,水多冰多的地方不但有火,火还特别大。2009年秋去冰岛,看到的水和冰比我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多。冰岛位于亚欧板块的交会处,被太平洋和大西洋包围着,水自然多。由于天气寒冷,水自然会结冰,按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冰岛“寒”了千年万载,冰层不知有多少个“三尺”?冰岛一个特色旅游项目是乘车在结冰的海面上旅行,看到一人多高、重达十几吨的旅行车在冰上跑来驶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海,我的心一直为车上的游客揪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水丰冰富的冰岛,竟然热也多火也多,是世界上地热地火最丰富的国家。在冰岛,很多地方开辟有地热发电和地热温泉,并且温泉都是露天的,一米外是厚重的冰层和皑皑的白雪,一米内就是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出水是冬天,入水成夏季,《西游记》里描写的令人陶醉的冰火两重天在这里变成了现实。

既然不能违背自然规律,那就只能揭示其内部矛盾并按照矛盾运动的规律去办事。我们眼中看到的例子不乏其数,最出名的要数太极图。太极图既包含对立的黑白两色,也可理解为对立的阴阳两极。用矛盾互补规律揭示自然世界并指导人类生活,不能不说是太极创造者的伟大之处,也正因为伟大,历朝历代的很多人信之仰之,甚至还上了韩国的国旗。我不懂道家之学,其中的奥秘不得而知,自己肤浅地认为,对立矛盾的事物合理地、有序地放在一起,不但不会混乱,还会和谐、更加美好,说得文化点,就是相克相容。就像男与女、阴与阳、太阳与月亮、白天与黑夜、冬季与夏季一样。

吃到的、看到的新奇事物人们自然不会闷在心里,喜欢倾吐交流,徐州叫“拉呱”,豫话称“喷空”,陕地谓“瞎谝”,巴蜀两地言之为“摆龙门阵”。不管叫什么,说话是个大学问,一辈子都学不完。既然是大学问,三五页纸道不尽,只能抓小弃大,这里仅唠叨下话语中的“矛盾”。

小时候,常听到乡村邻里别样的对话。如一农妇问邻家大婶,“你家老头到哪儿去了,好几天没浮出水面啦?”答:“那老不死的,背半布袋窝头跟着戏班听戏去了。”再比如农妇夏天端碗茶水送给树荫下怀抱收音机听说书的“当家的”,边递碗边大声交代“慢点喝,别噎死了”,摇头晃脑的老头儿并不生气,而是不紧不慢地回上一嗓:“要想噎死俺,再拿仨馍来!”年幼时,听到这样的对话常常感到蹊跷不解,为什么老婆骂自己丈夫“老不死的”?为什么给丈夫端碗开水后还要加一句“别噎死了”?随着年龄增长逐渐理解了日常生活中的这种“正话反说”的矛盾表达法,可谓话糙情深。

乡野下里巴人是这样,城里文化人也同样如此,只不过表达得委婉一点罢了。报刊书籍上表达高兴时除“快乐”“愉快”外,常常更偏爱另一个词——“痛快”。“痛”和“快”本是一对矛盾,但文化人把它们撮合在一起,不但不“痛”,还特别“快”,比“快乐”“愉快”还要“快”,真让人感慨文字世界的魔幻魅力。文化人在一起聊天,遇到幽默的笑话或有趣的故事,听后便喊:“笑死我了!”笑本来是愉快的事,扯上个晦气的反义字“死”,听起来不但不别扭,还特过瘾和准确,表示笑得开怀、笑得淋漓,舍用这个“矛盾词”还真没有其他更合适的选择。

汉语语境下如此,西方人说起话来,也和我们中国人一样。先举英语中的例子:英语里表达“好”之程度的一个词叫deadly well, deadly意思是“致命地”,是绝对的贬义词,well的意思是“好”,但把两者放到一起,则变成了十分肯定的“非常好”。在英语小说里,有两个词备受宠爱,一个是cruel kindness,另一个是sweet sorrow。第一个词的意思是“残酷的善良”,第二个词的意思为“甜蜜的悲伤”。残酷和善良、快乐和悲伤本是两组对立的词汇,作家们匠心独运地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不但不矛盾,还十分准确地描绘了善良和悲伤的性质和程度。再举两个德语例子。德语里有句话叫Du hast einen Vogel,直译的意思是“你有一只鸟”,鸟是人人喜爱的动物,字面上听起来,这句话挺美。其实不然,它的真实意思为“你有病啊!”是句地道的骂人话。德语里还有一句话,叫Du hast ein Schwein,整个句子与前句比较只是换了一个单词——“鸟”换成了“猪”。猪是又脏又懒的邋遢动物,与鸟相比,可谓云泥之别,按字面义理解可能这句话是更糟糕的骂人话。错了,这句话是德国人常用的美好祝福语,意思是“祝你好运!”

以上这些还容易理解,还有更含蓄更“矛盾”的说法呢!比如著名诗人臧克家在其脍炙人口的《有的人》中这样写道:“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在德国读博士时,有位叫Paul的英国同学爱哲学,经常说点神秘兮兮的话显摆“大不列颠文明”,不过他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深刻:There is nothing permanent in life but change,翻译成汉语就是“变是唯一的不变”。为了不在外国人面前丢脸,我回了一句老子的经典名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Paul明白意思后,点头笑着说:“我要告诉英国同胞,今后别和中国人谈哲学。”

特别有文化的人不但喜欢并刻意使用“矛盾词”,还时不时地创造新的“矛盾词”。这几年抒情诗里常用的一个词叫“坚硬如水”。表达一个东西的坚硬不用石、不用铁,也不用钢,反而用软绵绵、滋润润的水,难道仅是文化人的杜撰与显摆吗?答案是错的。1997年我去参观挪威首都奥斯陆一家船厂的博物馆后,彻彻底底信服了水之坚硬。博物馆里摆放着该公司大大小小不同时期的轮船使用过的螺旋桨,其叶片上尽是坑坑洞洞的损伤,显然是外力破坏之结果。当讲解员问到原因时,大家列出了触礁、触冰或者两船相撞的各种可能。“都不对,是水!”讲解员解释了原因,叶片在旋转过程中使水形成了气泡,空气泡会造成空爆高压,甚至会达到十万个大气压。在如此高的大气压之下,再硬的金属都会被损坏。同样的例子是,水电站涡轮机叶片可以在几天之内被水泡吃掉数十毫米。

近些年来,文学堆里常见的一句口号叫“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生活中压垮一个人的不是百斤镣铐,不是千斤重担,也不是万斤责任,而是浮飘飘、虚幻幻的“轻”!乍一听起来特别矛盾,但细嚼慢品之后,还真不矛盾。多少英雄豪杰、多少善男信女创业时含辛茹苦,闯海过江,一马当先,可是一旦功成名就,压力没了,负担轻了,倒纷纷阴沟里翻船,断送了美好前程。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如此?!问题在于轻重不同而已。

如果说人类吃的、看的和说的充满或包含着矛盾,人类在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行动中更是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矛盾。有些矛盾人类认清了,有些矛盾还没有认清,有些甚至是人类臆想、人为制造的矛盾。人类在对付若明若暗的矛盾过程中,留下了许多发人深思、啼笑皆非的故事。

先讲两件发生在我老家的轶事。“文革”时期,家乡夏天抗旱救灾时,生产队总是把离杨岗河较远的坡地分给“地富反坏右”浇灌,因为坡地厚,吃水多,劳动量大。一次,天上下了一场雷阵雨,大雨只下到了坡地一边,贫下中农的平地上一滴未落。这其实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即夏季经常看到的“一线雨”。但当时的贫下中农不同意了,就集体到有学问的下乡知青处询问:“雨不下到好人一边,光下给坏蛋,这和你们经常讲的好有好报、恶有恶报矛盾啊?”知识青年被问得哑口无言。同时期老家还有一件事,就是“旱改水”和“平改坡”事件。南方的水稻产量高,上级下文要求平原地区把旱地先挖成池塘,再从河里担水灌入,不种小麦改种水稻。结果,白天挑的满塘水,第二天去插稻苗时,早已洇了个精光。后来,农业学起了大寨,大寨是梯田,上级又下文把平地堆成土山,在土山上开辟梯田种庄稼。没有想到的是,收割的前夕,一场暴雨把土山给浇崩了。大寨是石山,水浇不塌,土山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只看事物的表面,不识矛盾的本质,中国曾经给世人留下了一堆历史笑话。

留给后人笑话的事不只咱们中国有,西方国家也一样。前面谈到的冰岛,其名字来历就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在冰岛旅游时,听当地居民讲,冰岛有人居住的历史也就1100年左右。最早来到岛上的殖民者发现那里受大西洋暖流影响,气候温和,夏天平均气温11度,冬天也就零下一两度,是理想的居住地,顿起霸岛之心,为防止他人闻风而至,他们采用了矛盾的“障眼法”,给发现的新大陆起名为Iceland(冰岛)。这还不够,他们又把与冰岛隔海相望终年积雪、最低气温达到零下70度的另一个岛命名为Green Land(绿色之岛,中文音译格陵兰岛)。后来北欧几国梦想得到陆地者慕名纷纷登上了“绿色之岛”,到达后大发感慨,“绿色之岛”就已如此寒冷,“冰岛”就更不能居住了。如此这般,首批登岛者欺骗了整个世界,攫取了宝贵的土地,使得他们及其后代居住在美丽广阔的陆岛上,到现在,偌大的冰岛居民也就三十来万人。我国古代三国时,诸葛亮以五千书生巧设“空城计”吓退司马懿十万大军的杰作就是充分利用了人们看待矛盾事物的心理和态度,没有想到的是,在万里之遥的冰岛也出现了再版。谁能保证今后还能不出现呢?

有些矛盾,确实是隐藏过深,迷惑过重,人们一时难以分辨,就像“空城计”和“冰岛”事件,后人只能一笑了之,不能过分苛求谁对谁错。但现实生活中,很多矛盾是不应该存在的,或者说是可以克服的,但它们却悖于常理存在着,不能不令人心怀遗憾。

去国外旅行,经常在毗邻城市的Motel、Novetel、Holidayinn等悬挂Economic(经济型)牌匾的宾馆过夜。这些酒店虽然堂面也就一两间房大小,客房面积摆过两张床后已不宽余,但住起来都很安静、温馨、舒适并具有极好的私密性。与国外相比,国内很多宾馆大堂气派宏伟,但一旦住进去,就是另一番景象了。2009年去宁夏银川,在电话簿上查到某大学宾馆是四星级,便打电话过去,对方用了好长时间宣传宾馆的高档和“豪华”。到达后,眼前的宾馆果然金碧辉煌,接待大厅比一个篮球场还大。住到半夜,听到卫生间有人,起来一看却空空如也,原来是隔壁的人在用洗手间。国内许多这样自称“豪华”“international(国际)”的酒店,房和房隔音用三合板,房和咫尺外喧闹马路用最廉价的单层玻璃。一晚上睡不好觉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表里自相矛盾,话大实虚,这已经不单单是房子的问题了。

最后要说的一句话是,矛盾双方也是相互转变的。一时的好不一定永远好,一时的甜不等于永远甜。如果不能敬畏矛盾、认清矛盾、认真地去处理矛盾,而是回避矛盾、曲解矛盾,甚至随意、故意、刻意制造矛盾,那就只能弄巧成拙。还是想用上文中说过的两个例子作为佐证。最近从报纸上获悉,敦煌月牙泉的水位由于过度沙漠化正在逐年降低,如果不采取有效保护措施,这颗沙漠明珠极有消失的可能,到那时,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也看不到这一天工造物的矛盾奇观了!再回到文章开头,把还没说完的上河工的故事讲完:“腾子”捉到老鳖后,生产队又到杨岗河上河工,在队长分配任务时,每次几十个人包括“腾子”本人都争着抢着申请到那块积水的地段干活,但一连十几年下来,再也没人逮到过一只老鳖。

来源:2018年9月18日徐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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