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秦建莉 曲美慧
美术课上，老师要求大家画妈妈的肖像。8岁的李妍妍却迟迟没有动笔。许久，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画奶奶吗？”
对小妍妍来说，爸爸和妈妈，是两个陌生的概念。爸爸去世，妈妈改嫁，她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已经完全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父母至少一方仍在世，但却不能完全履行抚养和监护责任，这样的孩子，被称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简称“事实孤儿”。
这曾是一个被社会忽视的群体。他们不是孤儿，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家。在徐州市,这样的孩子共有910人，江苏省有7000多人，全国“事实孤儿”约有50万人。
今年6月，民政部等12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事实孤儿”再次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这群被迫与父母分开的孩子，正经历着怎样艰难的人生？政府、社会和爱心人士又该如何形成合力，让悲剧不再重演？
江苏是较早将“事实孤儿”纳入民政救助范围的省份。作为农业大市，徐州的“事实孤儿”数量在江苏省占比较高。发生在这里的一些故事，或许能给我们带来更多思考。
一
我要控诉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生下了我。——《何以为家》
2018年5月，年仅8岁的姗姗走进铜山法院，坐在了少年家事审判庭的原告席上。在她对面，那个空荡荡的被告席，是留给她母亲的。
这个自幼父亲去世、母亲离家出走的女孩，一直跟随年迈多病的奶奶生活。祖孙俩住在一间只有10平方米的屋子里，家徒四壁。每天能吃上一顿饱饭，就是她最大的愿望。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对其他孩子来说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却让她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村里一名50多岁的男子用饭菜引诱姗姗，对她进行了持续性侵。屈辱、疼痛、自卑……那个浑身散发着酒臭的身影，从此成了姗姗挥之不去的噩梦。直到2017年底，一位好心村民发现了姗姗的情绪和行为异常，将她带到派出所，才将她拉出深渊。
办理这一案件的高晶晶法官至今都难以忘记姗姗走进法庭时的表情。“那种冷漠和绝望，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孩子身上看到过。”她说，“虽然孩子的妈妈找到了，但我很担心，这些伤痛到底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抚平，或者说，这些痛真的还能抚平吗？”
在工作中，高晶晶接触到很多像姗姗一样的“事实孤儿”。她发现，发生在姗姗身上的悲剧，折射出了“事实孤儿”这一群体多年来被社会忽视和遗忘的困境。
2006年，民政部曾将“事实上无人抚养的未成年人”纳入“孤儿”范畴。然而，2010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孤儿保障工作的意见》将孤儿定义为“失去父母或查找不到生父母的未成年人”，“事实孤儿”从“孤儿”的范畴中被剥离出来。缺少法律法规的支持，民政等部门无法为“事实孤儿”提供帮助，这也是多年来姗姗无法得到有效救助的原因。
直到 2018年5月，江苏8部门联合出台《关于落实困境儿童分类保障制度有关问题的补充意见》，将父母监护缺失、父母无力履行监护职责的儿童纳入困境儿童，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事实孤儿”的概念，但这一群体已基本被覆盖。
再到今年6月，民政部等12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工作的意见》，“事实孤儿”救助工作终于再次“有法可依”。
铜山法院审判委员会专职委员胡徐梅介绍，“事实孤儿”是指父母双方均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或者父母一方死亡或失踪，另一方符合重残、重病、服刑在押、强制隔离戒毒、被执行其他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失联情形之一的儿童。
今年上半年，徐州团市委首次对全市“事实孤儿”进行摸排走访，共发现910人，其中大部分生活在农村。但在团市委统战部副部长苗磊看来，“事实孤儿”真正的数量应该远多于此。“要认定‘事实孤儿’，需要父母失踪的司法判决，而走完司法程序至少需要半年时间。”苗磊说，“出于各种原因，比如法律意识淡薄、农村传统观念的阻碍等，很多人并没有选择法律认定或者走不完司法程序，一些‘事实孤儿’依然无法得到有效救助。”
二
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人知晓》
姗姗的妈妈找到了。但更多的“事实孤儿”，也许永远都等不到自己的妈妈。
“在农村，父亲一旦去世，很多妈妈都会改嫁，这很常见。爷爷奶奶通常不会挽留，只要孩子留下就行。这与农村地区一些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有关。”铜山区大许镇团委书记赵琳说。
“我们在调研中发现，‘事实孤儿’大多由年迈的祖父母抚养，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为建档立卡户或低保户，靠种地或政府救济维持基本生活。这些孩子的家庭教育一般都是缺失的，成长中易走弯路；经济问题也导致他们完成义务教育后难以接受更高水平的教育，将来的生活质量也难以保障。”苗磊介绍。
在这些实际困难背后，“事实孤儿”的心理状况更令人担忧。
就读于新沂市钟吾中学的赵腾今年14岁，高大的身材与躲闪的眼神形成了鲜明对比。在与记者交流的过程中，他一直低着头，沉默着，偶尔回答一次，声音轻微到几乎听不到。在我们采访过的“事实孤儿”中，赵腾是唯一一个和母亲保持联系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母亲履行了抚养义务。
“他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虽然每周都来看他，但不给钱，不照顾他，坐一会儿就走。”心理老师赵艳群曾给赵腾做过一对一心理辅导，尽管经验丰富，可她依然无法让这个“极其内向”的孩子吐露自己的心声。
采访中，赵腾面无表情地说，自己从不想妈妈，也不羡慕别人有妈妈，因为“习惯了一个人”。但在此之前，在新沂团市委组织的一次活动中，他曾写下这样的心愿——“妈妈，再陪我过一次生日”。
亲情的淡漠，让很多“事实孤儿”习惯把悲伤藏在心底，用冷漠和独立伪装自己。9岁的岳蕾已经5年没有见过妈妈了，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她是一个安静、懂事的“好孩子”。只有一次，在写关于父母的作文时，老师发现她整堂课都在发呆，最后交上了一张空白的作文纸。
大许实验小学老师龙美存说，父母离异的孩子，往往比较容易被发现；而“事实孤儿”却很难让人察觉到异常，因为他们的内心更为封闭。内向、封锁内心、不易沟通，是他们共同的特点。
而更让胡徐梅担心的是，这样的性格特点，会影响“事实孤儿”未来的成长道路。在她经手的案例中，不少“事实孤儿”因监护无力遭受性侵、歧视、侮辱，出现严重心理问题；还有很多“事实孤儿”因缺乏正确引导、法律意识淡薄而自暴自弃、误入歧途，甚至走上了犯罪道路。
三
既然生而为人，就请努力活下去。——《无人知晓》
随着法律和政策的完善，“事实孤儿”这个原本隐蔽的群体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得到了来自各界的帮助和关爱。
去年以来，江苏省民政厅两次下文，规定父母监护缺失、父母无力履行监护职责的儿童基本生活补助分别按照不低于当地社会散居孤儿基本生活费补贴标准的80%、60%发放，并将其医保报销范围外的部分自负费用纳入资助范围。
据介绍，徐州市2019年社会散居孤儿的基本生活费补贴为每月1510元，父母监护缺失和父母无力履行监护职责的儿童基本生活保障标准分别为每人每月1208元和906元，部分县（市）区达到更高标准。
此外，徐州团市委联合市慈善总会、腾讯公益平台等发起“事实孤儿”网络众筹项目，并针对“事实孤儿”专门设立“童享阳光”青少年公益基金，今年已发放助学金130余万元。
针对父母关爱和家庭教育的缺失，团市委开展了四大帮扶品牌活动，春设“公益小课堂”、夏办“爱心暑托班”、秋送“爱心小书桌”、冬有“暖冬行动” ，一年四季，爱不停歇。今年5月起，团市委在“事实孤儿”集中区域建设了16家公益示范小课堂，开展心理辅导、课外阅读、作业辅导等帮扶活动，目前已举办各类活动60余场，覆盖“事实孤儿”1000人次以上。
赵腾是新沂市新安街道公益小课堂的“常客”。街道团工委负责人丛蕾回忆，赵腾第一次来的时候，整整一个小时，一句话没说，拒绝跟任何人交流。直到第三节课，他才终于肯和志愿者交流，也第一次站起来作了自我介绍。
“年幼时失去父母的心理伤痛，也许很难在短时间内修复。但没关系，我们多给他们一些爱，他们内心的阴影就会少一些。”丛蕾认为，“事实孤儿”需要持久的帮扶和关爱，这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需要更完善的社工体系和更专业的社工人才。
记者了解到，北京、上海等城市设有儿童救助专业机构，常态化、规范化地救助困境儿童；而徐州目前还没有此类机构，社工人才更是严重缺失。
另外，很多城市对困境儿童的帮扶举措较为零散和片面，各部门尚未形成合力，无法构建高效的帮扶体系。在这样的背景下，今年5月，民政部等10部门联合发文，要求各地将困境儿童保障纳入政府购买服务指导性目录，加大政府购买力度。
目前，徐州团市委正在积极探索购买服务帮扶困境儿童的方式方法，携手更多社会力量，为“事实孤儿”带来切实有效的常态化帮扶。
对于已经出现的“事实孤儿”，政府和社会正在全力救助；那么，如何从源头上避免更多“事实孤儿”的出现？胡徐梅认为，农村地区的普法工作任重道远。孩子父母应当了解，不尽抚养义务是要承担民事责任的；6个月不履行抚养义务，就构成遗弃罪，完全可以追究刑事责任。对有能力履行抚养义务而拒不抚养的父母，民政部门可依法追索抚养费。
“如果他们心中有了法律这杆沉甸甸的秤，应该就不会那么轻易地抛弃孩子了。”胡徐梅说。
此外，明年1月起，民政部将把存在恶意弃养情形或者采取虚报、隐瞒、伪造等手段骗取保障资金、物资和服务的父母及其他监护人失信行为纳入全国信用信息共享平台，实施失信联合惩戒，此举也将有效警示失职父母依法履行抚养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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