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文化杨菁 陈书娣 王姝蕲 张超山东高密报道)2012年10月13日,腾讯文化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老家山东高密,对莫言先生进行了独家视频专访。采访中,莫言对读者广泛关注的话题做了一一解答。对郭敬明等80后作家,他持大力支持的态度;对身兼“中国作协副主席”的职位,他坦承只是个虚职,没负担任何具体工作;他也表示,有时会在梦境当中得到灵感,完成对创作难题的突破……
莫言精彩语录:
我是得了奖,我想十分钟以后我就非常冷静,我就知道继续该干什么。
读者实际上也是分层次的。我的作品我自己认为写的不错,但是你让一个90后或者是2000后的读者来读,他未必喜欢。
文学应该说有标准,但它也没有标准,有标准就是说好的文学有一些最基本的要素,语言比较好,故事比较好,然后作品所包含的这种思想内容比较丰富,我觉得是基本的标准,但是有很多东西是很难用一个量化来衡量的,这是跟读者的个人经验,跟读者的主观感受密切相关的。
再过几十年,农村和城市的界线就会逐渐模糊,我想那个时候再说哪个作家写的农业题材,哪个作家是一个乡土作家就比较困难了。这些词已经变成文学概念进入历史。
写作过程中因为思虑过度,精神比较紧张会造成失眠。即便是睡着了以后也满脑子全是梦境,梦的就是小说里的人物,有时候反而是从梦境当中得到了灵感,在梦中解决了一个写作中很大的问题。
传统文学正在逐渐失去过去那样的一种热闹的、主导的地位,是不是跟我们自己的作品质量下降有关系?
我对郭敬明他们80后这批作家一直是持大力支持的态度。我觉得很多对他们的担忧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每个人都从年轻时经过。我们这批作家在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时,老一代作家也认为我们写的不好,也为我们感觉到很担忧,将来怎么样呢?事实证明我们还是按照我们自己的道路往前走,也发展的还不错。
我没有负担作协的任何具体的工作,就是一个类似于荣誉称号一样的这么一个东西。
莫言:知道我获奖但没读过我的书很正常
腾讯文化:网友非常真诚地说,我没读过你的作品,可我为你骄傲。怎么看莫言获奖本身大于莫言的汉字对这些同胞的影响?
莫言:在生活多样化的社会里面,并不是每个人都在、或者都有时间读书。有的人可能白天工作很繁忙,到了晚上看看电视,上上网,他不一定有时间读书;有这么多的书,也未必非要读我的书。所以我相信有很多人没有读过我的书,这是非常正常的现象。但是他不读书肯定也要看报,要看电视、要听广播,所以他也会知道这么一个事件。知道我这件事儿,但是没有读过我的书,这个我觉得是非常正常的。
莫言:传统文学失去主导地位与作品质量下降有关
腾讯文化:这次获奖给疲软的华语文学带来春光,不管是否认同,你都是文学偶像,一个文学偶像是否有肩负的责任?
莫言:我的获奖给文学带来了春光——这太夸张了,没那么大。我估计就是一个短暂的热闹,你说三天两天过去也不实事求是,我想慢慢的人们就会忘记这件事情,生活也会回归正常,该干什么大家还是干什么。
写作实际上是一个个体化的劳动,不是说我们要打窟窿、做群众运动、人多力量大……任何热闹、任何喧嚣都无助于提高文学创作质量,还是应该是静下心来,默默的、认真的、耐住心性来写作。
例如像我这个获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事件,马上就会过去。但当然我希望我们的文学能够吸引更多的读者,我觉得首先我们这些作家要创作出好的、优秀的作品,值得读者去读,如果我们写不出好作品来,你非要别人读,这也不对,首先我们要从作家自身找原因?我们传统文学正在逐渐失去过去那样一种热闹的、主导地位,是不是跟我们自己的作品质量下降有关系呢?当然我们也可以说有各种各样的社会原因:技术进步、舆论形式多样化……都影响传统的阅读时间,但是我们也在主观上不要忘记自己应该是有责任的。
我得了奖,对我的个人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会多了这么一个说法而已。我还是我,我心里非常清楚,绝对是知道自己吃几碗米的干饭。如果我得了这么一个奖,一下子忘乎所以,自我膨胀那是非常可耻的。所以我想我是非常清楚:我是得了奖,我想我十分钟以后我就非常冷静,我就知道继续该干什么。作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还是要写作,当然还是要写出好作品。所以我觉得我个人的想法是这样,而且我也相信我的很多作家同行们,他们跟我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我们共同努力吧,希望能够大家每个人都写出自己满意、也让读者满意的作品。
莫言:农村城市界限越发模糊 作家不会局限农业题材
腾讯文化:你的小说中充满独特的人物谱系,农民、女性、故乡的背叛与回归者……这些人,尤其是农民,随着这个大干快进时代变迁,他们与城市是否还有距离?他们从人心和人性上最大变化是什么?
莫言:一个作家的人物谱系,实际上并不是非常有意识来完成的,像我在写这一部小说,我不可能考虑到我十年以后再写哪一部作品,所以人物谱系实际上是无意中形成的。写了多少年以后,大家回头来一看作家所有的作品,发现他的人物很有意思,组成一个谱系。没有说一个作家先把人物谱系设置好,再拿出来写作,我相信这种情况基本不存在。
我回老家生活的时间比较长,也做了很多的了解,我觉得有许多东西是不变,像很多传统的道德观念,基本的是非善恶,好人、坏人,这些基本的准则还是没有太大变化,但很多对待某些具体事物以及对生活中的现象看法可能是大不一样了。因为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们所接触的这种外界有了大规模扩展,现在年轻人早就不是八十年代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农民,现在在农村劳动那些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基本都在外面打工。
所以这样一个阶层过去叫做是农民工,有人也说这样是对农民的歧视,但是究竟有没有一个更恰当的称呼呢?我原来跟我高密的一个朋友,他说当过我们高密的市委书记,我们讨论“农民工”这个称呼怎么样才能更恰当,他们就是工人,他们现在不种地,不住在乡村里,他们在工厂里面做开车床,纺织厂里面看守布机。后来他们做一些技术更复杂的劳动,他们就是工人,不要再说他们是农民工,他们就是新的工人阶级,新的职工阶层,我也很同意他的看法。
现在这个尽管他的户口还在乡下,但是他已经在城里工作了十几年,在城里成家立业,你还说他是个农民就很勉强,现在所有的农村和城市之间这个界线正在缩小,城市在不断的扩展,农村也在不断变化,城市和乡村将来总有一天慢慢合为一体,我们也很难区分哪个是个农民,哪个是个工人,哪个是个乡下人,哪个是个城里人,这种阶层越来越模糊。所以我想作家还是要重点研究人。
目前的阶段我们还是有一个一个独立的村庄,有一家一户独立的农家院落,也有一些传统的方式在工作的一些土地,所以我想这是一个短暂的,再过几十年这种农村和城市的变化,界线就会逐渐越来越模糊,这个时候我想再说哪个作家写的农业题材是一个乡土作家就比较困难了。这已经变成一个文学概念进入历史。
莫言:我看起来是写农民 实际上并不是在为农民写作
腾讯文化:为何你笔下写的这些对象,他们都不是你的读者?
莫言:这实际上认真一想,大部分写农村、写工人的作家都是这样。你如果写的是工人生活、工厂生活,难道还有很多的工人来读你的书吗?那我们写农村、写农民,农民我知道是不读我的,大部分农民是不读我的书的。
我看起来是写农民,实际上并不是在为农民写作,读我的书的可能是知识分子、大学老师、大学生,写作跟创作者跟读者之间的关系挺有意思的,我没有进行认真思考,那么既然你写的这农民,但你的读者又不是农民,你作家这么创作到底为了什么?
我觉得也没有多少人来思考,因为我想写作它确实是并不想我们过去想的那样,我要为谁来写作,我在写作之前我先把自己预想的读者想好。当然很多商业书可以这样操作,我要给小学一年级的到三年级的学生来写作,那我可以成立一个班子,根据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理体征来编造故事,最后批量生产,但是这个作家如果从主观感受出发,按照过去那种文学创作的规律,他基本上没有考虑他的书将来会被谁来阅读的。
腾讯文化:是首先要说服自己?
莫言:首先他是为自己来写作,我有话要说,我有情感需要抒发,然后我拿起笔来,然后第二点我就是为书里的人物来写作,书里的人物他们也有自己的需求,你会在写作的过程当中慢慢的跟书中人物混为一体,跟他们成为亲朋好友,最后我想才是客观的到达读者的手里面去。
莫言:我少有把素材写坏的时候
腾讯文化:你的很多作品里女性角色总是强于男性,比如素材来源于姑姑。你从生活中吸取素材有没有失败过?
莫言:这个比较少有,因为我想我要写一部小说总会是先有人物在我这个脑海里面,在心里面酝酿很长很长时间,这些人物往往也都有原形,我想我这大半辈子也接触数不清的人,为什么只有这几个人让我长期忘不了,就在于他本身具有很强的底线性,他是一个正常人里边的不正常的人,他是一个具有文学典型意义的人,所以这样从人物出发的写作应该是一般不会不成功。当然也有写不下去的时候,写不下去的时候就暂时搁置放起来,过一段再拿起来可能就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感觉。
莫言:我的一些写作灵感来源于梦境
腾讯文化:听说你在写作的时候有时候会写不出来,都快绝望、抑郁症,痛苦的头要撞墙,还要去靠吃安眠药才能睡着?
莫言:我想可能他们是在这个开玩笑吧,我从来没有到这么痛苦的状况,当然有时候也很痛苦,突然遇到了难点无法推进有障碍,无法超越,但是也不至于说是要去撞墙。当然在一个写作的过程当中因为思虑过度,精神比较紧张会造成失眠,这是经常会有的,有高度的兴奋,即便是睡着了以后也满脑子全是梦境,梦的就是书中的小说里的人物,有时候反而是从梦境当中得到了灵感,梦里的情节,在梦中解决了一个在写作当中很大的困难问题,这种情况有。
莫言:我就是作协挂名的副主席 没有具体工作
腾讯文化:作为作协副主席,你具体的职责和责任是哪些?
莫言:作协机关跟别的政府部门不一样,那里边的部长、副部长都是身在其位,负有责任。作协有那么几位驻会的副主席,他们有具体分工。像我们这些副主席实际上就是挂名的。因为我们的工作单位也不在作协,我是在文学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也有的副主席是在别的单位上工作,所以我没有负担作协的任何具体的工作,就是一个类似于“荣誉称号”一样的东西。有的网友因为我是作协副主席,就以为我是中国作协什么的高官之类的,这是一个误解。
莫言:对80后作家如郭敬明 我是大力支持的
腾讯文化:怎么看郭敬明、韩寒等文学偶像,怎么看新一代年轻作家的写作?
莫言:我对郭敬明他们80后这批作家一直是持大力支持的态度。我觉得很多对他们的担忧都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每个人都从年轻时经过。我们这批作家在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老一代作家也认为我们写的不好,也为我们感觉担忧,后来怎么样呢?事实证明我们还是按照我们自己的道路往前走,也发展的还不错。
我觉得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作家,因为每一个时代的人所经历的生活不一样。一个时代的人,他的心灵也有很多差别。所以像80后的、90后的,或者再年轻一点的作家们,都会写出他们这个年代、这个年龄最好的作品。而且我想读者实际上也是分层次的。我的作品我自己认为写的不错,但是你让一个90后或者是2000后的一个读者来读,他未必喜欢。
反过来,有一些年轻作家写的作品,我读了我不太喜欢,可能跟他们差不多年龄的读者会很喜欢,所以到底是哪个好、哪个不好,这个真的是很难评价。文学应该说有标准,但他也没有标准,有标准就是:好的文学有一些最基本的要素,语言比较好,故事比较好,然后作品所包含的这种思想内容比较丰富,我觉得是基本的标准,但是有很多东西是很难用一个量化来衡量的,这是跟读者的个人经验,跟读者的主观感受密切相关。
莫言:寻根文学已完成历史使命
腾讯文化: 80年代的“寻根文学”那批作家是因了解更多西方作家如马尔克斯、博尔赫斯,从而转头寻找到传统生活中的文学意义。30年过去,寻根文学是否还是中西方文化互相发现的一个出口?
莫言:寻根文学非要把它搞成一个文学流派,我觉得挺勉强的。80年代,大家都不约而同从我们的传统文化、传统文学里去学习,去汲取营养,是一种心理需求。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强烈的心理需求?因为在80年代初期,大量西方文学翻译到我们国家来,我们这些年龄的作家,因为生活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这个期间,这个年代是中国社会不正常的时候,我们不了解西方的文学发生了什么变化,出了什么样的作品,我们还按照很多很保守的文学观点来创作,所以写的作品都很雷同。文学创作还是有很多禁区和条条框框。
到了80年代初期,我们看了西方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一下子眼界大开,感到震惊——原来人家小说是这样写、可以这样写。于是大家纷纷向西方文学学习,甚至模仿。我想大家很快意识到,跟在别人后面模仿是没有出息的,中国作家还是应该写出有中国特色、中国气派的小说来。要想写出这样的小说,必须从我们民族生活中,从我们民族历史中,从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当中汲取影响、获得素材,甚至是获得创作灵感,我觉得寻根文学产生的这种文化背景就是这样的。
到了现在,我觉得这已经变成了大家的共识。更年轻的作家开始面对很多选择,大量西方文学你随便可以选读,不像我们当初突然读到之后的那种震惊,对他们来讲不会存在我们当时的那种现象。所以现在我估计也不会再产生一个什么寻根的文学流派。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现在,从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从自己最熟悉的中国当中,选取素材来获得灵感,这是大家不需要特别去努力就可以完成的。
莫言:欣赏的好作家太多 我不便一一点名
腾讯文化:中国经历80年代文学先锋的实验期,经历文学形式实验向人性关注的转变,比如余华、苏童。这些先锋作家是在享受成果,还是在路上?
莫言:肯定是在路上。刚才提到的余华、苏童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写出了自己的、赢得了大量读者的代表作品,但是他们都很年轻。苏童是1964年的,余华是1960年的。我相信他们今后还会创造出超越他们过去的优秀作品来。当然还有很多很多的作家,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也都非常欣赏他们的作品,我也期待他们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腾讯文化:你有个人比较喜欢的小说吗?
莫言:刚才提到这两个作家我都很喜欢。
腾讯文化:其他的呢?
莫言:他们的大部分作品我都读过。还有很多其他的作家,我就不一一点名了。点名了万一点了这么多,反而漏了几个,我也觉得挺不好意思。